學達書庫 > 筆記雜錄 > 太陽號草船遠征記 | 上頁 下頁 |
後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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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腳都是幹的,頭髮也是幹的,一切都是幹的。窗戶緊閉,窗外的大樹在風中搖晃,但我書桌上的紙張卻一動不動。我的座椅也一動不動。一切都是穩當的,固定的,結實的。我安然無恙地回到自己的工作室。在幾株參天大樹的搖曳不停的枝葉間,可以見到蔚藍色的海水。這就是地中海,古代文明的橋樑,歐、亞、非三個大陸之間的紐帶。波峰上冒著白沫兒,但聽不到拍岸的濤聲。若要聽得真切就必須打開窗戶。如今又能安全地待在這四壁都是書櫥的書房裡,令人多麼愜意啊。但可憐的水手,在這樣的大風天氣裡,還要在海上搏鬥。 窗前掛著一幅很大的地圖,我把它打開。浩瀚的大西洋在地圖上只是一個毫無生命的天塹,把一個四四方方的世界分成兩部。右邊是非洲,左邊是美洲,上邊是北極,下邊是南極。把大西洋這樣一個最為能動的、精力充沛的、永無止息的、不斷奔騰的運輸通途和傳送工具畫成這個樣子,真是天大的誤解。正如把一頭躍在半空的羚羊攝入照片一樣。這幅地圖把永恆的運動畫成靜止的畫面,正如把富有活力的海洋變成像撒哈拉沙漠似的靜止,像阿爾卑斯山脈那樣的僵化。唯一的區別只在於用色的不同。流動的海洋塗上藍色,靜止的陸地用綠色、黃色和白色。 真是一個美妙的遊戲棋盤啊!你擲一下骰子,然後把你的小人兒移動幾格。再擲一下,再移動幾格。直到小人兒都被藍顏色的地方擋住為止。你若把小人兒跳過藍顏色的地方,就是作弊了。傳播學的信奉者的確在作弊。他們把小人兒處處放在藍格上。如果這藍色的地方像海洋一樣會轉動的話,玩遊戲的人全都要驚呆了。若是果真如此,就得制定幾條新的遊戲規則。只要白色和黑色的小人兒走到摩洛哥外面的一格,就可以借助加那利洋流,跳到美洲去。如果黃色的小人兒走到印度尼西亞外面的一格,就會碰上從玻裡尼西亞那裡傳來的日本洋流和美洲西北洋流,必須退回原處。總之,小人兒走動的方向若同轉動的方向一致,就可以跳一大步,若同它相反,就停步一次。在這個比較現實的遊戲中,只有黃色的沙漠、白色的堅冰和綠色的沼澤才是天塹。 我收起那掛在窗前的地圖。窗外的地中海又出現在眼前。我推開窗戶,靜聽那拍岸的濤聲,任憑那海風吹亂我的文檔,打亂我的沉思。讓文件見鬼去吧!讓那些「學派」,無論是傳播學派還是孤立學派,統統見鬼去吧!洞開的窗戶、清新的空氣、暴雨、迅雷,這才是現實。只要那隆隆作響的大海會說話,它就會講到古代那些未經文字記載的航行,足能同中世紀時正式記載下來的任何一次航行相匹敵。中世紀走的是下坡路,還不如古代哩。 古代人民並不是遊戲棋盤上的棋子。他們那些偉大的創造,表明他們是何等地生氣勃勃、富有幻想、追根究柢、勇敢大膽、聰明伶俐。他們比我們這些「按鈕時代」的人要健壯得多,對於他們的上帝要比我們虔誠得多。但他們全身充滿著自從亞當·以來一直貯存在人類的腺體和神經中的全部虛榮、熱愛、仇恨和欲望。古埃及水手離開紅海,去訪問美索不達米亞和其他遙遠的亞洲海港。他們從尼羅河口出發,交叉往來於地中海東部,在遙遠的島嶼上強行徵稅,賦納於法老。 古埃及人和腓尼基人,雖然語言不同,文字迥異,但卻相互交往,並都在遙遠的島嶼上養育著水手和建築工匠,把這些島嶼當做臺階,向北和向西進發,通過海洋來傳播文明,並使這種文明生根發芽,開出燦爛的花,但仍是語言不同,文字迥異。我們不知道這些古埃及人是在何時涉足這些島嶼並造成上述影響的。但腓尼基人逐漸取而代之。對於他們的族源,他們最古老的船是什麼樣的,我們幾乎一無所知。但他們東面和南面的近鄰都用的是蘆葦船。甚至西面的近鄰也是如此——克裡特島的一枚古代指環上刻著一艘新月形的蘆葦船,桅杆、船艙和索具俱全。馬耳他島的巨石寺廟遺跡上也鏤刻著許多蘆葦船。 古代的文明,從腓尼基海域又傳播至直布羅陀之外,傳播到利克索斯,那裡的蘆葦船沿用多年不衰。如今,誰也無法追溯當年這些船舶來往的路線了。誰也不能根據遺跡來設想當年那些各種各樣的文明之間的接觸和交往的原來面貌了。比如,葡屬亞速爾群島(注:位於北大西洋中央的群島)距離北美要比直布羅陀近得多,那裡發現了一壇公元前四世紀的地中海金幣和銅幣,誰能說出這是哪些海員帶來的呢?為了尋找財寶,為了躲災避難,在古代的時候,有成千上萬只船離開自己的港口出航,而沒有隻字可考。王室的畫家把法老的紅海之行描繪得十分顯赫,垂諸不朽。 可是,只是機緣湊巧才給我們留下一份數據,記下當年埃及商人航行到印度最遠角落的壯舉。這是古代歷史學家埃拉托塞尼斯敘述他們用尼羅河上的蘆葦船裝備由斯裡蘭卡航行到恒河的這段距離而以航行的天數來表示的記錄。當時根本不可能為紀念這些商人而建造一所寺廟。至於那強大的君主漢諾在公元前五世紀時帶著六十條船,塞滿了給養,載運著腓尼基男女移民,到大西洋航行之舉,則又是另一回事了,因為這件事至少鏤刻在迦太基的石柱上,留諸後世。在漢諾時代以前很久,尋找錫礦和紫色染料的商人和尋找未開發的陸地的移民,就駛出了直布羅陀。 因為在漢諾的船隊沿大西洋海岸航外的第四天,就抵達了利克索斯古城,並找到了當地的嚮導,從而能把隨後二十八天的近海航行中所經過的海角的名字一一記錄下來,漢諾的船隊攜帶著充裕的給養。記載說,他的船隊一直航行至西非的赤道地帶,兩個月以後才回到利克索斯。根據後來希臘人的記載,這位君主的石柱所鏤刻的文字講到利克索斯的居民時,把他們當做異國人,而前來探索的人在此逗留很久,獲得了他們的友誼和指點。這些古代的航行者甚至同懷有敵意的原始部落也能建立富有成效的關係。根據他們自己的記錄,他們總是先把一件誘人的禮物放在沙灘上,當做友好的表示,由當地的土著撿去,然後才敢離船登岸,這個法子應用于西非的叢林海岸,在其他任何地方的沒有組織的叢林部落中也能起作用,正如哥倫布及其追隨者後來所體驗的一樣。 古代人充分瞭解在遠航至異國他鄉的事業中進行國際合作的好處。因此,在漢諾的著名探險前將近兩個世紀時,腓尼基人和埃及人自然而然地在第一次有記錄可考的環非航行中攜手合作。法老尼卓的這次環非航行是由埃及人主持而由腓尼基船舶和船員參加的事業。但因法老本人沒有親自前往,所以埃及王墓和腓尼基的古代石柱都沒有記述這件事。只是希羅多塔斯在訪問這兩個國家的時候,才在他著名的世界史上記錄下來,不然就將被人遺忘了。 如果有一個船隊,載著埃及人和腓尼基人駛過大西洋,那麼,在大洋彼岸叢林的原始狩獵人將興起什麼樣的文明呢?他們將興建什麼樣的金字塔呢? 這幅愚蠢的地圖把大西洋畫成靜止的藍色無人區,把摩洛哥與墨西哥的距離(以航行時間計算)從幾個星期拉長到幾千年。的確,在哥倫布以前,美洲人不知木板船為何物,但他們的蘆葦船卻與地中海世界的蘆葦船相似,從東到西的大洋流把美洲和地中海世界之間的一切幻想的疆界沖得一乾二淨。在幾個湖泊人民的幫助下,我們造成了兩艘蘆葦船,並在兩次航行中跨越了六千海浬或一萬一千公里,每次航行耗時兩個月。在第二次航行中,我們登上了美洲的海岸。如果我們製造了一百艘「太陽」號,我們也會像利克索斯人民一樣,學會在朱比角外的非洲海岸安全地往返航行。可是,我們也會多麼經常地蒙受舵槳折斷並在美洲登岸的危險啊!真要這樣,我們「太陽」號上的八個人,在美洲叢林的原始部落中,將建立起什麼樣的文明呢?只有老天爺才會知道了。 我關上窗戶,振筆疾書起來。 蘆葦船是能夠航海的,大西洋是一個由東向西的運輸工具。除了這兩條以外,其餘的我們仍然不知道,還是沒有什麼理論可言。不過,在上下幾千年的過程中,如果地中海的航海者從來沒有追隨太陽的軌跡而向西遠征,如果自古以來沒有一艘蘆葦船在直布羅陀之外不幸折斷舵槳,如果在躲避那危險的朱比角時竟沒有一艘蘆葦船偏離了航道,那倒是咄咄怪事了。我們「太陽」號如今漂洋過海來到美洲,難道這是由於我們史無前例地折斷舵槳,或是由於我們絕無僅有地能始終待在蘆葦船上的緣故嗎? 寫到這裡,我倒的確掌握了一條理論:我們能夠跨越大西洋,也許正因為我們並不是在地圖上航行,而是航行于海洋。 (全書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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