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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他倆重新坐下;肩並著肩,手握著手,就這樣坐在長滿青苔的倒下的樹幹上。這是生命賦予他們的最陰鬱的時刻;這是生命旅途早就引導他們走來的地方,而且在他們的不知不覺之中越走越黑暗;然而此時此地卻包含著一種魅力,叫他們留連忘返,期望著能夠再停留一會兒,再停留一會兒,終歸仍是再停留一會兒。四下的森林朦朧一片,一陣風吹過,響起劈啪之聲。粗大的樹枝在他們的頭上沉重地搖晃;一棵肅穆的老樹對另一棵樹悲聲低吟,仿佛在傾訴樹下坐著的這一對人兒的傷心的故事,或是在不得不預告那行將到來的邪惡。

  然而他們仍然不肯回去。那通往居民區的林中小路看來有多麼沉悶,一回到那居民區,海絲特·白蘭就得重新負起她那恥辱的重荷,而牧師則要再次戴上他那好名聲的空虛的面具!因此他們就又多呆了一會兒。金色的光輝從來沒有象在這黑樹林的幽暗中這麼可貴。在這裡,紅字只有他一個人的眼睛能夠看見,也就不必燒進那墮落的女人的胸膛中去了!在這裡,對上帝和人類都虛偽的阿瑟·丁梅斯代爾也只有她一人的眼睛能夠看見,也就在這片刻之間變得誠實了!

  他為突然閃現的一個念頭面驚跳起來。

  「海絲特,」他叫道,「如今又有了一種新的可怕之處!羅傑·齊靈渥斯既然知道了你有意要揭示他的真實身分,那麼,他還肯繼續保持我們的秘密嗎?今後他將採取什麼途徑來復仇呢?」

  「他生性喜歡詭秘從事,」海絲特沉思著回答說;「而且這一秉性已經隨著他悄悄行使他的復仇計劃而益發牢固了。我認為他大概不會洩露這個秘密。他肯定會謀求另外的手段來滿足他那不可告人的感情。」

  「可是我啊!——同這樣一個死對頭呼吸同一處的空氣,我又怎麼能夠活得長久呢?」阿瑟·丁梅斯代爾驚呼著,心裡一沉,神經質地用手去捂住心口——他的這種姿勢已經變得不由自主了。「為我想一想吧,海絲特!你是堅強的。替我想個辦法吧!」

  「你不能繼續跟他住在一起了,」海絲特說,語氣徐緩而堅定。「你的心再也不能處於他那雙邪惡的眼睛朗監視之下了!

  「這可比死還要糟糕得多!」牧師應道。「但是怎麼來避免呢?我還有什麼選擇呢?你剛才告訴我他是什麼人時,我就一屁股坐在了這些枯葉上,可是我還要倒在這裡嗎?我應該沉淪於此,並且馬上死掉嗎?」

  「天啊!你已經給毀成什麼樣子啦!」海絲特說著,淚水湧進了她的眼睛。「你難道就因為軟弱而要死嗎?此外再沒有別的原因了!」

  「上帝的裁判正落在我身上,」那位受到良心震撼的牧師回答說。「那力量太強大,我掙扎不動了!」

  「上帝會顯示仁慈的,」海絲特接口說,「只要你有力氣來接受就成。」

  「你幫我振作振作吧!」他回答說。「給我出個主意該怎麼辦。」

  「你說,這世界是這麼狹小嗎?」海絲特·白蘭一邊高聲說著,一邊用她那深沉的目光注視著牧師的眼睛,她的目光本能地有一種磁石般的效力,作用在那渙散消沉得簡直無法撐持自己的精神之上。「難道整個天地就只在那邊那小鎮的範圍之內嗎?只在不久之前,那裡還是一片撒滿落時的荒野,和我們現在呆的這地方差不多淒涼。那林中小徑是通往何處的呢?你會說,是返回居民區的!不錯;但是還可以再往前走啊。它越往深處去,就更源源地通向蠻荒野地,每走一步,人們就會越看不清它,直到再走不多久,枯黃的落葉上便不見白人的足跡了。到那裡,你就自由了!只消走這短短的一程路,就可以把你從使你萬分苦惱的世界帶到你仍可享受到幸福的地方!在這無邊無際的大森林裡難道還沒有一處樹蔭足以將你的心隱藏起來,不讓羅傑·齊靈渥斯監視嗎?」

  「是有的,海絲特;不過只是在這些落葉之下!」牧師苦笑著回答說。

  「何況還有海上的寬闊航道!」海絲特繼續說。「是它把你帶到了這裡。只要你願意,它還可以把你再送回去。在我們的祖國,不管是在偏僻的農村,還是在大城市倫敦——或者,當然還有德國、法國、以及令人愉快的意大利,——你都會超出他努力所及並且不為他所知曉!到那時,你與這些鐵石心腸的人們,還有他們的看法,又有什麼關係呢?他們已經盡其所能把你禁錮這麼久了!」

  「那可不成!」牧師回答,聽他那口氣,就像是要他去實現一場夢。「我根本沒力氣去。象我這樣一個悲慘的罪人,只有—個念頭,就是在上天已經安排給我的地域裡了此殘生。既然我已經失去了自己的靈魂,我只有繼續盡我所能來拯救別的靈魂!雖說我是個不忠於職守的哨兵,等到這種沉網的守望終了的時候,我所能得到的報酬只能是不光彩的死亡,但我仍不敢擅離崗位!」

  「你已經給這長達七年的不幸的重荷壓垮了,」海絲特應著,熱心地用自己的精力給他鼓勁。「但是你應該把這一切都拋在身後!當你沿著林中小徑走去時,你不該讓它拖累你的腳步,如果你想跨海東歸,你也不該把它帶到船上。把你遭受到的一切損害都留在發生地吧。不要再去理睬它!一切從新開始!這次嘗試失敗了,你就不可能再幹了嗎?不是這樣的!未來還是充滿嘗試和成功的。還有幸福有待你去享有!還有好事要你去做!把你的虛偽的生活變成真實的生活吧。如果你的精神召喚你去從事這一使命,就到紅種印第安人中間去作牧師和使徒吧。或者,——也許更符合你的秉性——在有教養的世界的那些最聰明和最著名的人們中間去作一名學者和聖哲吧。你可以去佈道!去寫作!去有一番作為!你可以做任何事情,只要不躺下死掉!放棄阿瑟·丁梅斯代爾這個姓名,給你自己另起一個,換一個更高貴的,好使你在那姓名下不會感到恐懼和恥辱。你何必還要一天天陷在蠶食著你生命的痛苦之中!——它已經削弱了你的意志和行動!——它已經折磨得你甚至無力去悔改了!挺身起來,離開這裡吧!」

  「噢,海絲特!」阿瑟·丁梅斯代爾喊道,她的熱情在他的眼中燃起一道閃光,亮了一下就又熄滅了,「你是在鼓勵一個兩膝發抖的人去賽跑!我身上已經沒有力量和勇氣獨自到那廣袤、陌生和困難的天地去闖蕩了!」

  這是一顆破碎的心完全沮喪的最後表示。他沒有力氣去抓住那似是唾手可得的幸運。

  他又重複了一遍那個字眼。

  「獨自一人啊,海絲特!」

  「不會叫你獨自一人前往的!」她深沉地悄聲回答說。

  這樣,話就全講明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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