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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就在這時,她聽到了她母親的呼喚,就象一隻小海鳥似的一路輕快地跑跳著,來到海絲特·白蘭的面前,又跳又笑地用手指著自己胸前的裝飾。

  「我的小珠兒,」海絲特沉默了一會兒之後說,「那綠色的字母,在你童稚鮑胸口是沒有意義的。不過,我的孩子,你可知道你媽媽非戴不可的這個字母的意思嗎?」。

  「知道的,媽媽,」那孩子說。「那是一個大寫的A宇。你已經在字帖土教過我了。」

  海絲特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小臉;然而,孩子那黑眼睛中雖然帶著平時極其獨特的表情,她卻說不準珠兒是否當真把什麼意思同那象徵聯繫到了一起。她感到有一種病態的欲望想弄明白這一點。

  「孩子,你知道你媽媽為什麼要戴這個字母嗎?」

  「我當然知道!」珠兒說著,閃光的眸子緊盯著她母親的面孔。「這和牧師用手捂住心口都是出於同樣的原因!」

  「那究竟是什麼原因呢?」海絲特問道,起初還因為孩子那番話荒誕不經而面帶微笑;但轉念一想,面孔就蒼白了。「除去我的心之外,這字母跟別人的心又有什麼關係呢?」

  「那我可不知道了,媽媽,我知道的全都說了,」珠兒說道,那神情比平時說話要嚴肅認真得多。「問問你剛剛同他談話的那個老頭兒吧!他也許能告訴你。不過,現在說真格的,我的好媽媽,這紅宇是什麼意思呢?——為什麼你要在胸前戴著它?——為什麼牧師要把手捂在心口上?」

  她用雙手握住她母親的一隻手,用她那狂野和任性的個性中少見的一本正經的神情盯著母親的眼睛。這時海絲特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這孩子也許當真在以她孩提的信任來尋求同自己接近,並且盡其智慧所能來建起一個同情的交匯點。這表現出珠兒的不同往常的另一副面孔。此前,做母親的雖以極其專一的鍾愛愛著她的孩子,卻總在告誡自己,且莫指望得到比任性的四月的微風更多的回報——那微風以飄渺的運動來消磨時光,具有一種難以名狀的突發的激情,會在心情最好時勃然大怒,當你放它吹進懷中時,經常是給你寒氣而不是愛撫;為了補償這種過失,它有時會出於模糊的目的,以一種值得懷疑的溫柔,親吻你的面頰,輕柔地撫弄你的頭髮,然後便跑到一邊去作別的無所事事的舉動,只在你的心中留下一種夢幻般的快感。何況,這還是母親對她孩子的氣質的揣摩呢。至於別的旁觀者,恐怕不會看出什麼討人喜歡的品性,只能說出些糟糕得多的評價。但此時闖入海絲特腦海的念頭是:珠兒早熟和敏感得出奇,或許已然到了可以作為朋友的年齡,可以盡其所能分擔母親的憂傷,而不會對母女任何一方造成不敬了。在珠兒那小小的混沌的個性中,或許可以見到開始呈現出——也可能從一開始就一直存在著——一種毫無畏縮、堅定不移的氣質,一種無拘無束的意志,一種可以培養成自尊心的桀驁不馴的驕傲,而且對許多事物抱有一種極度的輕蔑,而對這些事物如果加以推敲,就可能會發現其甲確有虛偽的污點。她還具有豐富的情感,儘管至今還象末熟的果子那樣酸澀得難以入口。海絲特自忖,這個小精靈似的孩子已經具備了這些純正的秉賦,如若再不能成長為一個高貴的婦人,那就是她從母親身上繼承到的邪惡實在太大了。

  珠兒一味糾纏著要弄清紅字之謎,看來是她的一種內在的天性。從她開始懂事的時候起,就對這一問題當作指定的使命來琢磨。海絲特從那時起就常常想像:上天賦予這孩子這種突出的傾向,是有其懲惡揚善的果報意圖在內的;但直到最近,她才捫心自問,是否還有一個與那個意圖相關的施賜仁慈與恩惠的目的。如果把小珠兒不僅當作一個塵世的孩子,也當『作一個精神使者,對她抱有忠誠與信任,那麼,她難道就不能承擔起她的使命,把冷冷地藏在她母親心中、從而把那顆心變成墳墓的憂傷掃蕩淨盡嗎?——並幫助母親克制那一度十分狂野、至今仍未死去或入睡、而只是禁錮在同一顆墳墓般的心中的激情呢?此時在海絲特頭腦中翻騰的就是這些念頭;其印象之活躍生動,不啻在她耳畔低語。而且眼前就有小珠兒,在這段時間裡始終用雙手握住母親的手,還仰起臉來望著母親,同時一而再、再而三地刨根問底。

  「這字母到底是什麼意思,媽媽?——你幹嘛要戴著它?——牧師幹嘛總要用手捂著心口?」

  「我該說什麼才好呢?」海絲特心中自忖。「不成!如果這是換取孩子同情的代價,我是不能支付的。」

  於是她開口說話了。

  「傻珠兒,」她說,「這是些什麼問題呢?這世上有許多事情是一個小孩子不該問的。我怎麼會知道關於牧師的心的事情呢?至於這紅字嘛,我戴上是因為金線好看。」

  在過去的七今年頭中,海絲特·白蘭還從來沒有就她胸前的標記說過假話。很可能,那紅字雖是一個嚴苛的符咒,但同時也是一個守護神,不過現在那守護神拋棄了她,正是由於看到了這一點,儘管紅字依然嚴格地守在她心口,但某個新的邪惡已經鑽了進去,或者說某個舊的邪惡始終沒有被驅逐出來。至於小珠兒呢,那種誠摯的神情很快就從她臉上消失了。

  但那孩子仍不肯就此罷休。在她母親領她回家的路上,她又問了兩三次,在吃晚飯時和海絲特送她上床時又問了兩三次,在她像是已經入睡之後又問了一次:珠兒抬起頭來,黑眼睛中閃著搗蛋的光芒。

  「媽媽,」她說,「這紅字到底是什麼意思?」

  第二天一早,那孩子醒來的第一個表示,就是從枕頭上猛地把頭一始,悶起另外那個問題,不知為什麼她總是把那個問題同探詢紅宇的問題攪在一起——

  「媽媽!——媽媽!——牧師幹嘛總用手捂住心口呢?」

  「閉嘴,調皮鬼!」她母親回答說,語氣之嚴厲,是她以前從來不准自己有的。「別纏我了,要不我就把你關進櫥櫃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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