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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天啊!丁梅斯代爾先生當真說出聲了嗎?在一刹那間,他相信這些話確實已經說出了口。其實只是在他的想像之中發出了聲。那可敬的威爾遜神父依舊緩緩地朝前走著,眼睛死盯住腳下的泥徑,根本沒朝刑台側頭瞥上一眼。在那閃亮的燈光漸漸消逝在遠處之後,牧師在襲來的一陣昏迷中發現,剛才那一刻間,確實有一種非常焦心的危機;儘管他內心不禁竭力用一種淒涼的強顏歡笑來加以寬慰。

  不久,在他腦海中的肅穆幻象中又悄悄夾雜進來同樣可怕的古怪念頭。他感到由於不慣於夜間的涼意,四肢逐漸發僵,並且懷疑自己還能否走下刑台的臺階。天將破曉,他會被人發現站在臺上。四鄰將開始起身。最早起床的人踏人晨曦的微光,將會看到有個輪廓模糊的身形高高站在恥辱臺上;於是便會在半驚駭半好奇之中走開去,敲開一家又一家的大門,叫人們出來看這已死的罪人的鬼魂——那人一定會這麼想的。一陣破曉時的喧鬧將從一家飛到另一家。之後,曙光漸明,老漢們會匆忙爬起身,穿上法蘭絨長袍,主婦們則顧不上脫下她們的睡衣。那夥衣冠楚楚的人物,平素裡從來沒人見過他們有一絲頭髮散亂,此時也會遭了夢魘股的衣冠不整地就跑到了眾人眼前。老總督貝靈漢會歪戴著他那詹姆士王時期的環狀皺領,繃緊面孔走出來;西賓斯太太,由於徹夜邀遊不曾闔眼,臉色會較平時更加難看,而裙上還會沾著林中細校;好心的威爾遜神父也會來的,他在死者床邊熬了半夜,對於這麼早就給從光榮的聖徒的美夢中驚醒,滿肚子不高興。到這裡來的還會有了梅斯代爾先生教堂中的長老們和執事們,以及那些對自己的牧師祟拜之極、在她們潔白的心胸中為他立了聖龕的少女們;順便說一下,她們此時正在慌亂之中,會根本來不及蒙上面巾。總而言之,所有的人都會磕磕絆絆地通過門檻,在刑台四周抬起驚惶的面孔。他們會依稀看到那裡站著一個人,額上映著東方的紅光,那會是誰呢?除去可敬的阿瑟·丁梅斯代爾先生還能是誰!他已經凍得半死,正滿面羞慚地站在海絲特·白蘭曾經示眾的地方!

  牧師的神思隨著這一荒唐可怖的畫面馳騁,在不知不覺之中突然爆發出一陣狂笑,一連他自己都大吃一驚。這狂笑立刻得到一聲輕靈的童稚笑聲的響應,隨著一陣心悸——不過他弄不清到底是出於劇烈的痛楚抑或極度的歡樂——,他從笑聲中辨出了小珠兒的腔調。

  「珠兒!小珠兒!」他稍停片刻就喊道;然後,他壓低了嗓音說:「海絲特!海絲特·白蘭!是你在那兒嗎?」

  「是的;我是海絲特·白蘭!」她應答著,語調中充滿驚奇;接著牧師聽到了她走下便道,逐漸接近的腳步聲。「是我,還有我的小珠兒。」

  「你從哪裡來,海絲特?」牧師問道。「你怎麼到這兒來啦?」

  「我剛剛守護在一個死者的床邊,」海絲特·白蘭回答說,「是在溫斯洛普總督床邊,給他量了袍子的尺寸,現在我正往家裡走。」

  「上這兒來吧,海絲特,你,還有小珠兒,」可敬的丁梅斯代爾先生說。「你們母女倆以前已經在這兒站過了,可是我當時沒和你們在一起。再上來一次吧,我們三日人一起站著吧!」

  她默默地踏上臺階,並且站到了臺上,手中一直牽著小珠兒。牧師夠著孩子的另一隻手,也握住了。就在他這麼做的瞬間,似有一般不同於他自己生命的新生命的激越之潮,急流般湧入他的心房,沖過他周身的血管,仿佛那母女倆正把她們生命的溫暖傳遞給他半麻木的軀體。三人構成了一條閉合的電路。

  「牧師!」小珠兒悄聲說。

  「你要說什麼啊,孩子?」丁梅斯代爾先生問道。

  「你願意在明天中午的時候,跟媽媽和我一塊站在這兒嗎?」珠兒詢問著。

  「不成;不能那樣,我的小珠兒,」牧師回答說;由於那瞬間的新精力,長期以來折磨著他生命的對示眾的種種恐懼,又重新回到他心頭;而且,他對目前的這種團聚——雖說也有一種陌生的歡偷——已經顫慄不安了。「那樣不成,我的孩子。真的,終有一天,我一定同你媽媽和你站在一起,不過明天還不成。」珠兒笑著,想抽出她的手。但牧師緊緊地握住了。

  「再稍待一會兒,我的孩子!」他說。

  「可你一定要答應,」殊兒問道,「明天中午握著我的手和媽媽的手,好吧?」

  「明天還不成,珠兒,」牧師說著,「得換換時間。」

  「那在什麼時候呢?」孩子一勁地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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