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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老的戒指(2)


  「無稽之談!」伯爵夫人道。

  「不錯,」埃塞克斯憂傷地一笑,「不過,女王的寵信——這戒指就是象徵——倒證明真是我的禍根。大限臨頭,人只好跟夢境、鬼魂交談。我一直盯著這只戒指看,心想——你也許會笑話我——心想沒準兒能看到住在裡頭的精靈。你注意這紅光了麼?——在這亮晃晃的光芒中,它有點兒發暗,這說明精靈就在裡頭。甚至此刻,我看這光也變得越來越紅,越來越深,活像憤怒的落日。」

  然而,伯爵的神氣卻顯示出他對戒指的魔力並不以為然。絕望之時,人都會有些玩世不恭,因為徹底感受到不幸的現實將立刻粉碎自己的靈魂。此刻,伯爵陷入沉思,而伯爵夫人則幸災樂禍,盯住他不放。

  「這個戒指,」伯爵換了口氣接著說,「是我的王家情人對她的奴僕濫施恩寵的唯一存證。我的運氣曾燦爛如寶石,如今黑暗卻籠罩我全身,我看這鑽石的光芒——這牢房中唯一的光——很快就熄滅也不足為怪。我在人世的最後一線希望都指望它啦。」

  「伯爵大人,你感覺如何?」什魯斯伯裡伯爵夫人問,「寶石光輝燦爛,可在這悲慘的時刻,要是它還能使你心存希望,就該具有奇妙的魔力呀。可惜喲!倫敦塔這些鐵欄杆的石頭堡壘好像不理會這種魔力。」

  埃塞克斯不自覺地抬起頭,因為伯爵夫人的口氣頗有些令他不安,雖然他並未懷疑一名仇敵已闖入他牢房的神聖領地,對他一度燦若晨星的好運徹底毀滅而得意洋洋。他注視著她的面孔,卻沒發現什麼令人生疑之處。要讀懂一張面孔恐怕需要一雙比塞西爾更銳利的眼睛。這張面孔處於宮廷虛偽的顯赫之中已如此長久,如今幾乎等同面具,除了真話什麼都講得出。被判死刑的貴人再次低頭看他的戒指,接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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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塞西爾(威廉·塞西爾,WiliamCecil,1520~1598):英格蘭政治家,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一世的首席顧問,擁有男爵頭銜。

  「這顆明亮的寶石曾具有魔力,這魔力屬￿偉大女王寵信的護身法寶。她吩咐過我,假若從今往後我失寵於她——不論程度多深,罪過多大——只要把這只戒指帶給她看,就算為我求情了。毫無疑問,她目光敏銳,當初就已發覺我生性魯莽,料到我會造孽招來殺身之禍。而且她知道——也許她有意如此——她血脈裡帶來的嚴峻,在我最需要的時候,會因過去溫柔親切的時光,而為我化作柔腸。我懷疑過——不信過——可誰知道,即使現在,這戒指會不會帶來什麼令人歡欣的影響?」

  「你耽擱太久啦,早該送上這只戒指,請求陛下寬容饒恕的,」伯爵夫人道——「眼下事已至此,無法挽回了。」

  「的確,」伯爵道,「就為了保全面子,我不願請求女王寬恕。本來至少可以在法律面前留條性命。要是貴族們審判我時,宣佈我並未犯有圖謀加害陛下神聖生命的大罪,當時我就會跪倒在她腳下,獻上這只戒指,祈求她以最嚴厲的手段考驗我的愛與忠誠。可如今,僅僅以被陛下認為是我偽裝的柔情為理由,去乞求保留我性命的悲慘賞賜——太露骨啦——太卑賤啦!」

  「可這是你唯一的希望。」伯爵夫人道。

  「況且,」埃塞克斯追循著自己的思路,「這個女人感情的象徵又有多大功效?面對國家政策勢不可擋的全部意圖,廷臣們五花八門的陰謀詭計,必欲置我於死地而後快。就算她並不具有她父親的精神,塞西爾與羅利能聽任她感情用事麼?希望也白搭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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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利(瓦爾特·羅利爵士SirWalterRaleigh,1552~1618):英國政治家、詩人、散文作家,一度為英國女王伊麗莎白的寵臣,1592年失寵,據說原因是誘姦了女王的一名侍女。幾度起落之後,被詹姆斯一世判處死刑。

  可是,埃塞克斯仍全神貫注地盯著那戒指,表明他樂觀自信的個性全都集中於此。茫茫人世,除卻這只金色小圓環之外,他已一無所有。那鑽石閃爍的光芒比塵世的火焰更強烈,正是他畢生事業燦爛的回憶。它並未因情人寵信之光的暗淡而變得蒼白。恰恰相反,儘管它發出引人注目的暗紅色光芒,他仍認為這寶石比任何時候都更為明亮。歡樂火把的光芒——散發芳香的明燈——為他點燃的堆堆篝火,想當初他曾是百姓擁戴的大人物——是王室宮廷的輝煌明星——這一切一切的榮耀仿佛統統集於這顆鑽石一身,點染著未來的光輝,集中著往日的璀燦,光芒四射。這輝煌也許還會再度閃耀,沖出此刻凝聚其中的鑽石,先照亮倫敦塔陰暗的牢房——然後越來越大,越來越大,越來越大——直到照亮整個英格蘭的國土及它四周懸崖峭壁下的所有海域。緊跟長久沮喪之後的,時常是這種熱烈的狂喜,它所預告的正是凡人最淒慘的末日。伯爵把戒指緊貼胸口,仿佛真把它看作護身的法寶,精靈的居所,照女王向他開玩笑保證的那樣——不過這精靈具有的魔力比女王所講的要令人愉快得多。

  「哦,但願我能找到她的墊腳凳前!」他在牢房的石地上急躁地踱著,把手揚得高高,「我會跪下去,真的,我這個被毀滅,被判砍頭的人。可我如何重新崛起?再度成為伊麗莎白的寵臣!——英格蘭最得意的貴族!——擁有雄心從未瞄準的無限前途!幹嘛在這令人噁心的牢房中延宕這麼久?這戒指具有讓我自由的力量!朝廷需要我!喂,看守,打開牢門!」

  但他忽然想到,要見那位已形同路人的情人,驗證驗證自以為仍擁有的對她感情的影響,根本不可能。只要能走出牢房的禁錮一步,世界就充滿陽光。但關在裡頭,就只有黑暗與死亡,「唉!」他喟然長歎,頭一垂,雙手捧住,「就因為少一句可恨的話,我只有一死!」

  什魯斯伯裡伯爵夫人,沉浸于伯爵撲朔迷離的幻想,忘了自己。最多疑的觀察者也不會疑心她深表關切的面容,除非她目睹死到臨頭的慷慨漢子情緒大起大落,還能保持無動於衷。她走到他身旁。

  「我的好伯爵,」她說,「你打算怎麼辦?」

  「什麼也不辦——全完了!」伯爵心灰意冷。「不過倒黴蛋要是還有什麼朋友,我會求他把這戒指送到女王腳下的,儘管除此之外,希望甚微。它也許能使陛下想起可憐的埃塞克斯,往日倍受寵信,到頭來卻慘遭懲罰。」

  「我願做這位朋友,」伯爵夫人道,「機不可失,把這寶貴的戒指交給我吧。今夜女王的眼睛就會看到它,無須我苦苦求情,它自會起作用的。」

  伯爵的頭一個反應是交出戒指,但打量一番彎腰來接戒指的伯爵夫人,他感到戒指的紅光映紅了她的臉,使這面孔帶上不祥的神情。往事歷歷湧上心頭,也許人之將死才擁有異乎尋常的洞察力,刹那間流星般照亮了他的處境。

  「伯爵夫人,」他道,「我不知為何猶豫不決,既然已身處絕境,又簡直無法選擇朋友。可你審視過自己內心麼?你能完成這使命麼?能實話實說——懇切熱誠,甚至流下眼淚,感到痛苦——用這些來懇求陛下賜給一個人寶貴的生命麼?要是你接受這使命卻對我背信棄義,就讓你天打五雷轟!看在你靈魂的份上,想想你臨死前的安寧,好好考慮考慮以什麼心情接受這只戒指!」

  伯爵夫人沒有退縮。

  「伯爵!——我善良的伯爵大人!」她叫道,「別用懷疑冤枉一個女人的心。你可以選擇另一個信使,可除了陛下臥房的女侍,誰這麼晚了還能接近女王?這可是為了你的性命——

  為了你性命——不然我才不會再次提出幫忙。」

  「把戒指拿去。」伯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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