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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戈德思韋特的財寶(3)


  從沒有任何幻想讓彼得比現在更開心,雖說回回幻想不停就開心不止。說到底,彼得·戈德思韋特的天性中也許有著某種東西,能為它所造成的一切外部不幸帶來內心的補償。就算他衣衫襤褸,甚至忍饑挨餓,眼看就要被徹底毀滅,可只有他的肉體遭受磨難,而蓬勃向上的心靈卻沐浴著光明前程的陽光。他生性年輕,生活方式也趨向于青春長駐。頭髮白了算個啥,皺紋滾滾,疾病纏身都不足掛齒。不錯,他長相是老些,憔悴衰老的身材也頗令人不愉快,衣著就更甭提了。但真正的彼得,骨子裡的彼得還年輕哩,初出茅廬,充滿抱負。每次被新的火種一點,他那消耗殆盡的青春就會死灰復燃。此刻這青春又在歡騰雀躍了。活了這麼久——不太久,正當年罷——還是個易動感情的光棍漢,心懷溫馨又溫柔的夢想。打定主意,一找到財寶,他就馬上出發求愛,定要贏得城裡最美麗的姑娘。什麼樣的心腸能抵擋得住他的進攻?快樂的彼得·戈德思韋特!

  每天晚上——因為彼得早已不去從前的消閒處了:保險公司啊,報刊閱覽室啊,書店啊;還因為私人聚會也很少請他光臨——他便和塔比莎和和美美地坐在爐火旁。這兒總是堆著他一天辛苦拆下的大堆廢料。爐子的底層墊上一根大大的紅橡木底柴,這東西足有上百年未挨雨淋未受潮氣,但燒起來仍舊嘶嘶作響,兩頭直冒熱氣,像是才從樹上砍下來一兩星期。緊挨它的是些大柴棍,結結實實,又黑又沉,已失去腐朽的本性,牢不可破,除非丟進火裡,就燒得如同通紅滾燙的鐵棍。在這個穩當的基座上,塔比莎再架上輕柴,是些門格板、雕花架之類的碎片,一點就著,跟乾草似的,騰起一股耀眼火光,竄進寬敞的煙道,照亮煙炱覆蓋的四壁,簡直能一眼看到煙囪口。同時,廚房裡的反光會被逐出蛛網懸垂的角落,離開頭頂黑黝黝的橫樑,被趕到誰也不知道的地方去。而彼得呐,笑容滿面,真像個快活佬。塔比莎則一副樂享晚年的神氣。這一切當然都意味著只要房子拆完,主人便福星高照了。

  乾枯的松柴劈啪燃燒,仿佛幻想中毛瑟槍在打著點射。彼得就坐著看啊,聽啊,滿心歡喜。然而,短暫的光亮與劈劈啪啪的聲音,會被暗紅的火光,實在的溫暖,深沉如歌的燃燒聲取代,它們將會持續整夜。這時候,彼得就變得話多起來。一天晚上,他第一百次逗引塔比莎再講些他曾叔祖父的新鮮事。

  「你在這個爐邊座上都坐了五十五年啦,老塔比莎,肯定聽說過好多他的事,」彼得道,「你不是跟我說過,頭回到這兒來的時候,就有個老太太坐在你如今坐的地方,就是那個大名鼎鼎的彼得·戈德思韋特的管家婆麼?」

  「沒錯兒,彼得先生,」塔比莎回答,「她都快一百歲啦,常說跟老彼得·戈德思韋特一道在廚房的爐火邊上,和和氣氣地待著——就跟你我現在差不多,彼得先生。」

  「那老傢伙肯定跟我不止一處相像,」彼得自鳴得意,「不然絕不會變得那麼闊。不過,我看他本可以把錢投得更是地方——丁點兒利息都沒有!——只有安全妥當!——還得房子拆了才能到手!塔比莎,是什麼原因使他藏得這麼嚴實?」

  「因為他不能花掉,」塔比莎道,「只要他一開箱子,魔鬼就會從背後抓住他胳膊。那錢,人家都說,是魔鬼打自己腰包掏出來給彼得的。它要彼得給他這房子和地皮的契據,可彼得發誓不幹。」

  「正跟我對老搭檔約翰·布朗發誓一樣。」彼得道,「不過這全是無稽之談,塔比莎!我不信這事。」

  「呣,沒準兒是假的,」塔比莎說,「因為鄉親們說老彼得的確把這房子讓給魔鬼了,所以住在這裡頭的人才總是倒黴。還說老彼得一交出契據,箱蓋就啪地開了,他趕緊抓了一大把金子。可是,嗨,你瞧!——抓到手的原來是把破布條。」

  「閉嘴,你這老傻瓜!」彼得氣急敗壞,「那全是地地道道的金畿尼,跟有英王頭像的金畿尼一個樣。這全部情景好像我還記得呐,是我還是老彼得,還是別的什麼人,如何伸手一抓,就掏出一大把亮閃閃的金子。你說什麼破布條,真是的!」

  老太婆的一個區區故事才不會使彼得·戈德思韋特洩氣呐,一整夜他都沉睡於美夢之中。天亮醒來,心兒還歡喜地直跳。這可是過了孩提時代的人少有的福氣。日復一日,他賣力地拆房,一刻也不閑著,除了吃飯時間,塔比莎叫他去享用豬肉或捲心菜,或別的這類她能弄到手還是上帝送給他們的食物。作為一個真正虔誠的人,彼得從不忘做飯前禱告,若食物不佳,禱告反而更認真,因為更需要上帝恩賜呀——他也從不忘感恩,因為即使飯菜不足果腹,食欲旺盛總比面對大餐肚子疼好得多。飯後他立刻回去幹活兒,不一會兒就消失在老牆的塵霧之中,只是他弄出的乒乒乓乓還聽得清清楚楚。一個人明白自己很能幹,何等令人羡慕!什麼都不能打擾彼得,除了心頭那些幻想,既似模糊的回憶,又似朦朧的預感。他不時停下,斧頭高舉在空中,自言自語——「彼得·戈德思韋特,從前你可沒這麼大劈大砍過吧?」——或者「彼得,把房子全拆掉有必要麼?再想想,沒準兒想得起來藏寶的地方。」然而,幾天,幾星期過去了,什麼重大發現也沒有。有時候,倒有只把精瘦的灰老鼠探頭瞧瞧這個精瘦的灰色漢子,納悶老宅到底來了什麼妖怪,從前一向平安無事的嘛。偶而,彼得也會為哪個耗子媽媽的悲痛而難過,人家剛把五、六隻美麗溫柔又纖弱的小耗子帶到這個世界上,就眼睜睜瞧著它們給壓死啦。然而,財寶還是蹤影不見。

  到這時,彼得已堅定如命運,勤奮如時間了。頂樓已拆完,下到二層,忙著拆一間正房。這屋子從前是間富麗堂皇的臥室,據說榮幸地被達德利總督及許多其他貴賓用過。家具已蕩然無存,剩下些顏色褪盡,破破爛爛的糊牆紙。不過,大片光禿禿的牆壁上裝飾著些炭筆素描,主要是些人頭側面像,這些全是彼得年輕時天才的實例。把它們毀掉,比毀掉教堂牆壁上米開朗琪羅的壁畫還更讓人心疼。不過,其中一幅,最好的一幅,卻使他感受異樣。上面畫的是一個破衣爛衫的漢子,半倚著一把鐵鍬,彎下瘦削的身子去看地上的一個洞,一隻手還伸進去抓撈發現的東西。但是,緊挨在他背後,冒出一個頭上長角,身上長尾巴,還有只偶蹄的怪物,一臉猙獰的笑容。

  「滾開,魔鬼!」彼得叫道,「人家應該得到金子!」

  揚起斧頭,他朝長角者的腦袋狠狠劈去,不但消滅了它,連尋寶者也同歸於盡,整個圖像都魔術般消失不見。更有甚者,斧頭砍破了牆上的灰漿和板條,露出一個洞。

  「哎唷,天哪,彼得先生,你是在跟魔鬼吵架嗎?」塔比莎道。她正在找柴火好塞到茶壺底下。

  顧不上回答老太婆,彼得把牆又砸下一塊,露出一隻小壁櫃還是小食櫥來,就在壁爐邊,齊胸高。裡頭啥也沒有,除了一盞生滿綠鏽的銅燈,一張蓋滿灰塵的羊皮紙。彼得打量羊皮紙的時候,塔比莎抓起銅燈用圍裙擦了起來。

  「擦也沒用,塔比莎,」彼得道,「又不是阿拉亭的神燈。不過我看它倒象徵好運,瞧這兒,塔比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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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典出《天方夜譚》,阿拉亭為一青年名,于偶然之間獲得了一盞神燈。「阿拉亭的神燈」常用來比喻能滿足一切願望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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