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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克菲爾德(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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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他比平時起得早,開始考慮自己到底想幹什麼。他的思維就是這麼雜亂無章,走出這一步還以為目的明確,結果卻對自己無法解釋。計劃模糊不清,做起來又這麼抽風似地忽冷忽熱,都體現了他意志薄弱。威克菲爾德理著思緒,儘量精心細緻,發覺自己急於知道家裡的情況——他那模範妻子會如何忍受一星期獨守空房。一句話,以他為中心的那片家人與環境的小天地,沒了他會受什麼影響。由此可見,此事究其根底,還是藏著一種病態的虛榮心。可是,如何才能知道家中情況呢?關在這間舒適的寓所裡當然不行。雖說他睡覺又醒來的地方離家只有一條街,可他卻像是已經離家很遠很遠,馬車載著他飛奔了整整一夜似的。但是,要是回去,全部計劃就泡湯了。他可憐的腦筋被這難題攪得稀裡糊塗。最後,他冒險走了出去,有點兒打算穿過街口,朝自己拋棄的家匆匆看上一眼。習慣——他是個固守習慣的人——牽著他的手,帶著他完全不自覺地走近家門。在這危險的一刹那,他被自己腳步刮擦臺階的聲音驚醒。「威克菲爾德!你要去哪兒?」 倏忽之間,他的命運翻了個兒,想都沒想過跨出回頭路的第一步會給自己帶來何種厄運。他拔腿就逃,先前未曾感覺的激動使他喘不過氣來。走到遠處的拐角都不敢回一下頭,竟沒人看到他麼?全家人——體面的太太,伶俐的女僕,邋遢的小聽差——他們竟不曾大叫大喊,穿街跑巷,在倫敦城裡追趕他們逃亡的丈夫和主人?好險哪!他鼓起勇氣駐足回頭一望,熟悉的家怎麼變了樣?大惑不解。咱們與熟悉的東西,諸如哪座山,哪座湖,哪件藝術品,分別數月經年再度重逢,都會有這種感覺。一般情況,這種只可意會的印象是咱們不完整的回憶與現實之間的比較和對照造成的。對威克菲爾德來說,一夜之間的魔力也產生了類似的變化,因為在這短短的時間內,他道德上起了巨大變化,只是他自己還不明白罷了。離開那地方之前,他遙遙瞥見妻子,她打窗前走過,臉對著街口。狡猾的傻瓜連忙就跑,惶惶然想到,滾滾人流中,她的目光一定認出他了。等回到寓所的爐火旁,他心裡好快活,雖然有些頭昏腦脹。 這個漫長的怪主意的開場講得夠啦。最初的構想已告完成,這個懶漢業已動作起來著手實施。於是,整個事情便順其自然向前發展。咱們可以猜想,此人經過深思熟慮,去買了一頂新假髮,紅顏色的;還挑了五花八門的服裝,完全不同于他常穿的那套褐色衣裳,全是從一個猶太佬的舊衣包里弄來的。大功告成,威克菲爾德變了一個人。新秩序已經確立,再退回舊秩序太難了,就跟邁出第一步,使自己處於這種尷尬境地一樣難。再說啦,由於他好生悶氣,人也變得挺固執,眼下想到自己的舉動讓太太不受用,強脾氣又上來了。不把她嚇個半死就絕不回去。呣,有兩三回瞧見她從眼前走過,步履一次比一次沉重,臉色一次比一次蒼白,神情一次比一次焦慮。在他失蹤後的第三個星期,發現了不祥之兆,一位藥劑師進了他的家門。第二天,門環被包上了布,好讓敲門聲小一點兒。天黑時分,駛來一輛馬車,一位頭戴假髮神色嚴肅的大夫下車進了威克菲爾德的家門。過了一刻鐘,他出來了,該不是預告葬禮吧?親愛的女人!她會死麼?此時此刻,威克菲爾德激動得仿佛動了感情,可他還是在外面徘徊,不肯去妻子床邊,向良心討藉口說,不該在這種時候去打攪她。即算還有別的原因阻止他前往,他也不明白。幾星期後,她漸漸康復,危機過去。她的心充滿悲哀,大概,不過已平靜下來,隨他早歸晚歸,心兒再不會為他動盪不安了。這類想法從威克菲爾德意識中朦朧閃過,使他模糊感到,有條幾乎無法逾越的鴻溝,將他租來的寓所和從前的家相隔開來。「家就在隔壁街上!」他有時這麼嘀咕。傻瓜!家在另一個世界呐。在此之前,他把回家的日子從特定的一天推向另一天;在此之後,他不再確定具體時間了。不是明天——也許下禮拜——快了。可憐的傢伙!死人重訪塵世家園的機會也跟自我放逐的威克菲爾德一樣多呀。 要是本人在寫一本巨著而不是一篇區區十來頁的文章該多好!那就可以舉例說明,有種超乎我們駕馭的力量在如何有力地左右著我們的一切行為,又是如何在鐵一般的必然規律中顯示它的重要性。威克菲爾德著魔了,咱們只好由著他在自己家周圍轉悠了十年左右,一次也沒跨進門檻。他對妻子依然忠心耿耿,盡其所能地一往情深。可是他在她心裡卻慢慢消失了。應該說明,他對自己的行為也早就不覺得有什麼出格了。 現在來瞧瞧這一幕!在熙來攘往的大街上,咱們認出了一個人,他如今已見衰老,幾乎沒什麼特點能吸引粗心的觀察者。然而,善於看相者,卻能辨出此人渾身上下銘刻著不尋常的命運。他瘦骨嶙峋,狹窄的前額皺紋深深,眼睛細小無神,有時憂心忡忡,目光遊移不定,更多時候卻似乎在注視自己內心。他低著頭,側身而行,步態無法形容,好像不願正對世人。好好注意他,時間一長,您就能發現我們所描述的這一切,就會同意——環境常常能把凡夫俗子變得超群出眾——而這一位的情形正是如此。且讓他沿著人行道側身前行,把您的目光投向對面,那兒有個胖胖的老婦,紅顏已逝,手中握著本祈禱書,正往遠處的教堂走去。她一副長期寡居的寧靜神態。她的悲傷要麼已雲散,要麼對心靈必不可少,用來換取歡樂都不合適。正當那個瘦男人和這個胖女人走過的時候,人流發生了小小的擁塞,使他倆直接相遇,兩人手碰手,人群擠得她的胸脯頂住了他的肩膀。兩人站定,面對面,相互注視著對方的眼睛。十年闊別之後,威克菲爾德就這樣與妻子重逢! 人潮退去,將他倆各自卷開。端莊的寡婦恢復原先的步子,接著走向教堂。不過,在門口她停了一下,朝大街投去困惑的一瞥。然而她還是進去了,邊走邊打開祈禱書。而那個男人!一臉狂亂,竟使得繁忙自私的倫敦人都停了下來,盯著他的背影。他連忙趕回寓所,插上門,撲倒在床上,深埋多年的感情噴薄而出,軟弱的心靈也從中獲得短暫的力量。他生活的全部悲慘與不可理喻一下子展現在眼前。他激動地喊道:「威克菲爾德!威克菲爾德!你瘋啦!」 沒準兒他是瘋了,他那特殊的處境已把他弄得與瘋子無異。考慮到對同類和生活職責的影響,無法說他依然心智健全。他想方設法,或不如說是碰巧把自己與世隔絕——消失不見——放棄自己在活人們中間的地位與特權,卻又不曾得到死人們的認可。隱士都跟他的生活完全兩樣。他和從前一樣身居鬧市,但人流卷過卻對他視而不見。打個比方吧,他一直都在自己妻子和火爐的旁邊,卻既不能領略妻子的愛情,也無法享受爐火的溫暖。這就是威克菲爾德新奇的命運,既保留著原先那份人類的同情心,與人類的利益密切相關,卻又喪失了自己對它們的相應影響。探究這種處境對他心靈與智力的影響,不論分開看還是聯繫起來看,都會其樂無窮。然而,他雖變了,自己卻不曾察覺,還以為與原先沒啥兩樣。不錯,事實真相有時也會閃現心頭,可惜就那麼眨眼工夫。他照舊在說:「很快就回去!」——想都不想此話已說了足有二十年。 我還可以想像,這二十年照他回想起來,恐怕不會比他允許自己不回家的頭一個星期更長。他會把這事看做生活中主要事業的一段插曲。要不了多久,等他覺得重返家門時機成熟,妻子看到人到中年的威克菲爾德就會高興得直拍手。唉,多嚴重的錯誤呀!時光若真能等待咱們幹完種種愛幹的蠢事,咱們大家就都會永葆青春,直到世界末日了。 失蹤後的第二十個年頭,一天傍晚,威克菲爾德習慣地朝他仍稱為自己家的地方信步走去。這是一個大風乍起的秋夜,陣雨不時劈哩啪啦敲打著人行道,行人還未及撐開雨傘,雨卻又住了。在家門附近駐足,透過二樓起居室的窗戶,威克菲爾德辨出一爐好火正閃著陣陣紅光,天花板上映出一個奇形怪狀的人影,那是善良的威克菲爾德太太!那帽子、鼻子、下巴,還有渾圓的腰身,活像一幅美妙的漫畫。而且,它還伴著忽上忽下的火光在跳舞,對這麼個老寡婦來說,也太快活了。正看著,陣雨襲來,給一陣粗野的狂風一刮,直撲威克菲爾德的面孔和前胸。秋的寒意即刻穿透全身。明知自己家裡有爐暖人的好火,妻子會跑著去取那件灰色的外衣和內衣——不消說,這些衣裳她都細心地收在他們臥室的壁櫥裡呐——他還在這兒傻站著,濕淋淋地打冷顫麼?不!威克菲爾德才不傻哩。他爬上階梯——步履沉重!——自上次下得樓來,二十個春秋已使他腿腳僵硬——可他自己還不明白。站住,威克菲爾德!要去已被你遺棄的唯一的家麼?那可就等於踏進墳墓啦!門開了,他走了進去。咱們瞥見了他的面孔,認出了他那狡黠的微笑,那不正是他一直在跟妻子開的這個小小玩笑的前兆麼!對這位可憐的女人他戲弄得有多麼殘忍!得啦,讓咱們祝威克菲爾德睡個好覺! 這件愉快的事情——就算它愉快——只能發生在毫無預謀的時刻。咱們就不跟著這位朋友跨進他家的門檻了。他已給咱們留下許多可供思考的東西,其中的部分智慧對咱們頗有教益,並構成了一種形象。在這個神秘世界表面的混亂當中,其實咱們每個人都被十分恰當地置於一套體系裡。體系之間,它們各自與整體之間,也都各得其所。一個人只要離開自己的位置一步,哪怕一刹那,都會面臨永遠失去自己位置的危險,就像這位威克菲爾德,他可能被,事實上也的確被這個世界所拋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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