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伊迪絲·華頓 > 天真時代 | 上頁 下頁
五六


  整個紐約被博福特的無恥行徑罩上一層陰影。正如萊特布賴先生所說的,在他的記憶中從來沒有比這更糟的情況了,甚至遠在那位創辦這家事務所的老萊特布賴的記憶中也沒有過。在破)一已成定局之後,銀行竟然還收了整整一天的錢,由於許多顧客不屬￿這個大家族就屬￿那個大家族,所以博福特的欺詐就顯得格外陰險毒辣。假如博福特太太沒有說這一「不幸」(她的原話)是對「友誼的考驗」這樣的話,人們出於對她的同情,也許還會緩解一下對她丈夫的憤慨。但在她這樣說了以後——尤其是當人們得知她夜訪曼森·明戈特太太的目的之後——在人們的心目中,她的心腸之黑,已遠遠超過了她的丈大。而且她也不能用自己是「外國人」作為藉口,求得人們的寬恕。但是(對於那些其債券沒有受到威脅的人來說),想起博福特是個外國人,倒是能給他們帶來一點安慰。然而,假如南卡羅萊納州的一位達拉斯把情況審視一番,並憐牙俐齒地說他很快就會「重新站起來」,那麼,問題就會得到緩解,人們除了接受婚姻是牢不可破的這一嚴酷事實外,別無選擇。社交界必將在沒有博福特夫婦的情況下繼續存在。而事情總要有個了結——除了這場災難的不幸受害者如梅多拉·曼森,可憐的老拉甯小姐,以及另外幾位誤入歧途的良家大人,她們若是早聽亨利·范德盧頓先生的話……

  「博福特夫婦最好的辦法——」阿切爾太太好像下診斷書、提出治療方案似地歸納說,「就是到北卡羅萊納州裡吉納那個小地方去居住。博福特一直養著賽馬,他現在最好是養拉車的馬。我敢說他准會是個呱呱叫的馬販子。」大家都同意她的意見,但卻沒有一個屈尊問一下博福特夫婦究竟打算幹什麼。

  第二天,曼森·明戈特太太身體大有起色:她恢復了說話能力,滿可以下達命令,不准任何人再對她提到博福特夫婦,並且在見到本克姆醫生時間,一家人對她的健康這樣大驚小怪究竟是怎麼回事。

  「假如像我這樣年紀的人晚上想吃雞雛色拉,能行不能行呢?」她問道。醫生剛好已為她修改了食譜,於是中風又變成了消化不良。不過,儘管老凱瑟琳說話聲音很堅定,但她還沒有完全恢復原先的處世態度。與日俱增的老年淡泊雖然還沒有削弱她對四鄰八舍的好奇心,但卻已鈍化了她從來就不太充沛的同情。看來,將博福特的災難置之腦後對她來說並不是件難事。然而破題兒第一遭,她變得十分關注自己的症狀,並且對她迄今一直冷漠輕慢的某些家庭成員開始有了感情。

  尤其是韋蘭先生特別榮幸地引起了她的注意。在她的女婿們中間,他一向是她堅決不肯理睬的一位。他妻子講述他性格堅強、智力超群(只要他「肯」)的一切努力都招來一陣咯咯的嘲笑。現在他無病呻吟的盛名卻使他成了吸引她濃厚興趣的目標。明戈特太太專橫地下令:一俟退燒,他必須立即前來把自己的食譜與她的作一番比較。老凱瑟琳現在第一次認識到,對於發燒萬萬不可粗心大意。

  對奧蘭斯卡夫人的傳召發出24小時之後,接到她的電報,說她將在翌日傍晚從華盛頓趕到。紐蘭·阿切爾夫婦碰巧在韋蘭家吃午飯,由誰去澤西城接她的問題便立刻提了出來。韋蘭家的家務問題本來就像個前沿陣地一樣在重重困難中掙扎,這些困難如今更使爭論變得異常熱烈。大家一致認為,韋蘭太太不可能去澤西城,因為當天下午她要陪丈夫去老凱瑟琳家;而且馬車也不得閒,韋蘭先生是岳母病後第一次去見她,萬一感覺「不適」,馬車可以隨時把他送回來。韋蘭的兒子們當然要「進城去」,洛弗爾·明戈特正巧在狩獵後匆匆歸來,明戈特家的馬車也已定好去接他。再說,總不能讓梅在冬天的傍晚一個人擺渡去澤西城吧,就算坐她自己的馬車也不行。雖說如此,可如果讓奧蘭斯卡夫人自己回來,家裡沒人去車站接她,那也會顯得過於冷淡——顯然也違背老凱瑟琳的意願啊。阿切爾太太厭煩的話音裡暗示:只有埃倫這種人才會讓一家人如此為難。「真是禍不單行,」這位可憐的夫人悲歎地說,這種反抗命運的口氣在她實屬罕見。「媽媽也不想想去接埃倫會有多麻煩,卻硬是要讓她馬上回來,我怕這是一種病態。她一定不像本克姆醫生說的那樣已經康復了。」

  人在情急之中常常失口,這些話有些考慮不周,冷不了被韋蘭先生抓住了。

  「奧古斯塔,」他臉色發白,放下手中的叉子說,「你認為本克姆醫生不如以前可靠了,還有其他理由嗎?你注意到他檢查我或你母親的病不像往常那樣認真了嗎?」

  這下輪到韋蘭太太臉色發白了,她的錯誤產生的無盡後果在她面前展現出來。不過她勉力笑了一聲,又吃了一口烤牡蠣,然後努力恢復了她那副快活的老面孔說:「親愛的,你怎麼會這樣想呢?我只不過說,媽媽本來已經明確立場,認為回丈夫身邊是埃倫的職責;可現在,放著另外五六個孫子、孫女她不找,卻突然想要見她。我覺得這念頭有點兒奇怪。不過我們千萬不要忘記,儘管媽媽精神極好,可畢竟已到了耄耋之年。」

  韋蘭先生額頭上的陰雲依然不散,他那混亂的想像力顯然立刻又集中到她的最後一句話上:「是啊,你母親是很老了,而本克姆醫生可能並不擅長醫治年老的病人。正如你說的,親愛的,禍不單行。我想,再過10年或15年,我就得高高興興地重新找個醫生了,最好別等到萬不得已才換人。」做出這一大無畏的決定之後,韋蘭先生又堅定地拿起了餐叉。

  「可到頭來,我還是不知道埃倫明天傍晚怎麼到這兒來,」韋蘭太太從午餐桌前站起身來,帶領大家走進滿眼是紫緞子和孔雀石的所謂後客廳,她又發話了。「我總愛至少提前24小時把事情安排停當。」

  阿切爾從沉思中轉過頭來。他正凝神專注於一幅表現兩位紅衣主教暢飲的畫,那幅小畫用八角烏木框鑲在大理石浮雕上。

  「我去接她吧?」他提議說。「我可以很容易從事務所走開,按時到渡口去接那輛四輪馬車——如果梅把車送去的話。」他說著,心臟不由興奮地跳動起來。

  韋蘭太太感激地籲了口氣,已經挪到窗口的梅轉過身來向他露出贊同的笑臉。「所以,你瞧,媽媽,一切都會提前24小時安排停當的,」她說著,彎下身吻了一下母親憂慮的額頭。

  梅的馬車在大門口等她,她要把阿切爾送到聯邦廣場,他可以在那兒搭乘百老匯的公共馬車,送他去事務所。她在自己那個角落坐下後說:「我剛才是不想再提出新的困難讓媽媽擔心,可明天你怎麼能去接埃倫,並把她帶回紐約來呢——你不是要去華盛頓嗎?」

  「噢,我不去了,」阿切爾回答說。

  「不去了?怎麼,出了什麼事?」她的聲音像銀鈴般清脆,並充滿妻子的關切。

  「『案子推了——延期了。」

  「延期了?真奇怪!今天早上我見到萊特布賴給媽媽的一封便函,說明天他因為一件專利大案要去華盛頓,他要到最高法院去辯論。你說過是件專利案,不是嗎?」

  「唔——就是這案子:事務所的人不能全都去呀。萊特布賴決定今天上午走。」

  「這麼說,案子沒有延期?」她接著說,那尋根刨底的樣子十分反常。他覺得熱血湧上了面頰,為她少見的有失審慎的風度而難為情。

  「沒有,不過我去的時間推遲了。」他回答說,心裡詛咒著當初宣佈要去華盛頓時那些多餘的解釋,並想起不知在哪兒讀到過的一句話:聰明的說謊者編造詳情,最聰明的說謊者卻不。對梅說一次謊話倒無關緊要,令他傷心的是他發現她想假裝沒有識破他。

  「我以後再去,幸好這樣能為你們家提供一點方便,」他接著說,用一句挖苦話作拙劣的掩護。他說話時覺得她在盯著他,於是他把目光對準她的眼睛,以免顯得在回避她的注視。兩人的目光交匯了片刻,那目光也許注入了太多的含義,這是兩人誰都不希望發生的。

  「是啊,」梅愉快地贊同說。「你能去接埃倫,確實太方便了,你沒見媽媽聽說你要去是多麼感激嘛。」

  「哦,我很高興去接她。」馬車停下了,他從車上下來時,她倚在他身上,並把手放在他的手上。「『再見,最親愛的,」她說。她的眼睛特別藍;過後他思量,那目光是否是通過淚水射向他的?

  他轉過身去,匆匆穿過聯邦廣場,心裡默默重複著一句話:「從澤西城到老凱瑟琳家一共要兩小時,一共兩小時——可能還會多。」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