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伊迪絲·華頓 > 班納姐妹 | 上頁 下頁
二十二


  她終於回來了,那可憐的伊芙林娜瘦弱的身影。她瘦削的臉上那一絲粉紅已被蒼白取代,頭髮上那不自然的波浪也已消失,窄窄的肩頭上掛著一件披風,比安·伊莉莎的還要破舊。她站在那兒,盯著安·伊莉莎,氣燈的火焰明晃晃地照著她的臉。

  「妹妹——伊芙林娜!我知道你會回來的。」安·伊莉莎喊出一聲勝利的喜悅,把伊芙林娜拉到身邊。當她把面頰貼到伊芙林娜的面頰上時,她一個勁地說出了許多模模糊糊的表示親近的話語——那全是她從霍金斯夫人對她的嬰兒無休止的話中學來的。

  伊芙林娜就這麼一動不動地被抱了一陣;然後她從姐姐的擁抱中抽出身來,四周看了看店鋪。「我累死了,沒生火嗎?」她問道。

  「當然生了!」安·伊莉莎緊握住她的手,把她拉進裡屋。她還不想問任何問題;她只是想仔細體味一番這空蕩蕩的屋子又被這個人的出現充得滿滿當當,這個人就是她的光和熱。

  她跪在壁爐前,將一些煤塊弄碎,從煤鬥底下點著火,又拉出一把搖椅放到那微弱的火焰前。「坐那兒———一會兒火就上來了。」她說。她把伊芙林娜按在搖椅褪了色的坐墊上,然後跪在她身旁,開始掛起她的手。

  「你冰得像石頭,真是的!好好坐著烤火,我去拿水壺來。我留了一些東西,你過去一直喜歡在晚飯時吃的。」她把手放在伊芙林娜的肩膀上,「別說話——噢,先別說話!」她懇求著。她想讓這脆弱的幸福時刻多停留一會兒,因為她知道接下來的會是什麼。

  伊芙林娜一言不發,只是俯身去烤火。她一面朝火焰上方伸開她瘦小的手,一面盯著看安·伊莉莎灌滿水壺,又支起餐桌。她的目光像半睡半醒的孩子的一樣恍恍惚惚地死死盯著。

  安·伊莉莎帶著勝利的微笑,從碗櫥中取出一塊蛋奶凍餡餅,放在伊芙林娜的碟子旁。

  「你很喜歡吃這個,是不是?梅林斯小姐今天早晨讓人把它送下來給我的。她的姨媽從布魯克林來吃飯。事情這麼巧,你看有意思不?」

  「我不餓,」伊芙林娜說著站起來走向桌子。

  她坐在她的老位置上,用同樣好奇的眼光注視著周圍。然後,和過去一樣,給她自己倒了一杯茶。

  「那個櫥架到哪兒去了?」她突然問道。

  安·伊莉莎放下茶壺,起身去碗櫥中拿了一柄勺子。她背對著伊芙林娜說:「那個櫥架嗎?啊,你知道,親愛的,我一個人住在這兒,多一樣家具就多一樣落灰塵的地方;所以我把它賣了。」

  伊芙林娜的眼睛仍然四處打量著這間熟悉的屋子。雖然賣掉家產有悻于班納家的傳統,但她並未對姐姐的回答表示絲毫驚訝。

  「還有那個鐘呢?那鐘也沒了。」

  「我把它送人了——我把它送給了霍金斯夫人。她生完最後一個孩子後整夜都睡不著覺。」

  「當初就不該買那鐘。」她聲音尖利地說。

  安·伊莉莎因為害怕,心突然一縮。她沒有回答,只是徑直走到妹妹的座旁,為她又倒了一杯茶。然後,她忽然想到了什麼,又走向碗櫥,取出露酒。自伊芙林娜走後,鄰居們不管誰生了病,她都會倒出來一點,不過現在這珍貴的酒還有約摸一杯的樣子。

  「喏,馬上把它喝下去——它會讓你暖和起來,比什麼都快。」安·伊莉莎說。

  伊芙林娜照著她的話做了,頓時臉頰上出現了一點血色、然後她便轉向那個蛋奶凍餡餅,開始以一種看了讓人心疼的貪婪一聲不吭地吃了起來。她甚至都沒有考慮是否要給安·伊莉莎留下一些。

  「我不餓,」她放下叉子後說。「我只是累得要死——只是累。」

  「那麼你最好馬上上床去。這是我那件舊格子浴衣——你還記得吧?」安·伊莉莎想起了伊芙林娜曾嘲笑它是古董,便出聲笑了。她用顫抖的手指為妹妹脫下外衣。看一眼裡面的衣服便知道她經歷過什麼樣的落泊,安·伊莉莎不忍心停下來仔細地看。她輕輕地把它拿掉,當它從伊芙林娜的肩膀上滑下去時,安·伊莉莎看到了一個用帶子掛在脖子上的黑色小包。伊芙林娜舉起雙手仿佛不想讓安·伊莉莎看到它,姐姐注意到了這手勢,只是低著眼睛繼續幹她該幹的事。她很快為伊芙林娜脫完衣服,把她裹進那件格子浴衣裡;放到床上,蓋上毯子,又在上面壓上她的技巾和伊芙林娜的外衣。

  「那床紅顏色的舊被子哪兒去了?」伊芙林娜躺下時問道。

  「那床被子嗎?噢,它又熱又沉,你走後我再也沒用過——我把那個也賣了。蓋得太多我老睡不著。」

  她感覺到妹妹正更加專注地盯著她看。

  「我猜得出你日子也不好過,」伊芙林娜說。

  「我?不好過?你說什麼呀,伊芙林娜?」

  「我想你已經不得不典當東西了,」伊芙林娜用一種疲倦而不動聲色的語調接著說。「當然,我經歷的比這糟,我已經去了趟地獄又回來了。」

  「哦,伊芙林娜——別說那個,妹妹!」安·伊莉莎懇求道。她對這個不聖潔的字眼感到害怕。她跪下來開始搓妹妹床單底下的雙腳。

  「我已經去了趟地獄又回來了,如果我真的回來了的話,」伊芙林娜重複著。她從枕頭上抬起頭,開始以一陣急促而發燒似的健談說了起來。「我們結婚一個月都不到這就開始了。那以後所有的時間裡我都呆在地獄裡,安·伊莉莎。」她充滿極度悲哀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安·伊莉莎的臉。「他吸鴉片。很長時間後我才發現——最初,他行為古怪的時候,我還以為他喝醉了。誰知竟比這更糟,比酗酒糟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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