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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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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是不是巴勃羅拿的?別傻了,一定是在橋上弄丟了。「算了吧,喬丹。」他說,「快翻身吧。」 接著他用兩手抓住左腿,用力拉著,把它向另一條腿靠攏,同時把靠在樹上的上半身橫在樹邊。他平躺著,用力拉著腿,免得骨折的一端翹起來,戳穿大腿。他拿屁股做支點,慢慢地轉身,直到後腦勺朝著山下。接著兩手抱著朝山上方向的斷腿,他把右腳底放在左腳背上,使勁抵住,同時大汗淋漓地翻過身來,臉和胸膛朝著地面。他用胳膊肘支撐著上半身,雙手使勁拉左腿,同時右腳朝一邊使勁地推,把左腿弄得向後伸直,他大汗淋漓,但總算翻過來了,他用手指摸摸左腿,沒有出問題。骨折的地方沒有戳出皮肉,而是深深地嵌在肌肉裡。 那匹該死的馬倒在腿上的時候,他想,大神經一定真的給壓斷了。腿的確一點也不痛。除了剛才翻身時有些動作讓他覺得痛了一陣,那是因為斷了的骨頭擠壓旁邊的肌肉了。你明白了嗎?他說。你明白運氣好在什麼地方了嗎?你根本不用喝烈酒。 他伸手拿起手提機槍,拉出插在彈倉裡的空了的彈匣,從口袋裡掏出子彈匣,扳開槍機,朝槍筒裡面望望,哢嗒一聲把子彈夾裝好,然後眺望山坡下面。也許要等半小時,他想。現在放鬆放鬆吧。 接著他望望山坡,望望松林,他儘量什麼也不想。 他望望那條河流,他想起了在橋下涼颼颼的陰影裡的情景。敵人上來吧,他想。我可不希望沒等敵人上來自己先神志不清了。 遇到這種事,你看哪種人心裡比較坦然些?有宗教信仰的人還是正視現實的人?宗教能給人很大安慰,然而我們知道,其實也沒有什麼可怕的,糟的只是缺乏信念。死亡要拖很久才來臨,並且痛苦得使你丟人時才是糟糕的。你幸運就幸運在這兒了,明白嗎?你既不會拖很久,也不痛苦。 他們已經撤走了,真好。他們既然撤走了,現在這事我就無所謂了。我是說撤走的情況很好,確實不錯。如果當初他們全都散佈在山坡上那匹灰馬附近,那情況就大不一樣了。或者我們全給困在這山上等敵人出現,那就大不一樣了。不,他們撤走了,他們到別處去了。要是這次進攻成功了該有多好。你要什麼呀?什麼都要,我什麼都要,給我什麼我就要什麼。即使這次進攻失利,另一次總會成功的。我根本沒注意飛機什麼時候飛回來的。上帝呀,還好我總算把她打發走了。 我很想跟祖父談談這次經歷,我敢打包票他絕不用到敵人後方去找自己人來幹這事。你怎麼知道?他做過五十次總有吧。不,他說。說得確切些吧,這樣的事誰也不會做過五十次,五次都沒人做過。這樣的事也許都沒有人做過一次。什麼話!一定有人做過的。 但願敵人現在就來吧,他說。但願他們馬上就來,因為腿開始疼了。一定是腫了造成的。 我們幹得挺順手,不想卻碰上了坦克,他想。不過,幸虧我在橋下的時候坦克沒來。一件事出了差錯就勢必引起不良的後果。人家給戈爾茨發出命令時,你就倒了黴。你知道後果如何,說不定比拉爾感到的也就是這一個。不過今後我們會把這種任務安排得好一些。我們應該有輕便的短波發報機。是啊,有很多東西是我們應當具備的。我還應當帶一條備用的腿來。 他想到這裡,苦笑起來,又冒起汗來,因為摔倒時被壓壞神經的腿這時疼得厲害。啊,讓他們快來吧,他說。我不想和父親一樣自殺。我完全可以這樣做,也巴不得不必這樣做。我反對這樣做,別想這個了。什麼也別想了。但願那幫雜種快點來吧,他說。我多麼希望他們來啊。 這時他的腿疼得受不了。他翻身之後,由於傷口腫大,突然疼了起來。他就想,也許我該自殺了。我看我實在忍不了這疼了。聽著,要是我現在自殺,你不會誤解我,對嗎?你在跟誰說話?沒人,他說。我看是祖父吧。不,沒人,見鬼,他們快點來吧。 聽著,也許我非自殺不可了,因為,要是我昏過去了,就一點用處也沒有了;要是他們把我弄醒,他們會問我很多問題,酷刑,拷打,什麼都幹得出來,那就不好了。最好是別等他們幹這些事情。那麼為什麼不馬上就自殺,了結這一切呢?因為,哦,你聽,是啊,你聽,快點讓他們上來吧。 你幹這個是不太行啊,喬丹,他說。幹這個是不太行啊。那麼誰幹這個行呢?我不知道,我現在真的無所謂了。可你是不太行。這你說對了。你是根本就不行。唉,根本不行,根本不行啊。我想現在真的可以自殺了,你說是不是? 不,不是。因為你還有些事可以做。只要你知道要做什麼,你就得做。只要你沒忘記要幹什麼,你就得等著幹。來吧。讓他們來吧。讓他們來吧。讓他們來吧! 想想離開的人吧,他說。想想他們穿越樹林,想想他們越過小河,想想他們騎馬踏過石楠叢,想想他們爬上山坡,想想他們今夜平安無事,想想他們徹夜趕路,想想他們明天躲起來,想想他們吧,該死,想想他們吧。他說,我想得到的關於他們的事就只有這麼多了。 想想蒙大拿吧,我想不了。想想馬德裡吧,我想不了。想想喝一口涼水吧。那就跟喝涼水一樣,就像喝一口涼水。你在騙自己啦,什麼感覺都不會有的。就是那麼回事,什麼都不會有的。那就自殺吧,動手吧,馬上動手。現在確實可以動手了。動手呀,馬上動手吧。不,你得等等。等什麼?你很清楚。那就等吧。 我現在不能再等了,他說。要是再等下去,我就要昏過去了。我知道,因為我已經覺得有三次要昏過去,我熬了過來。我確實熬住了。再以後我就沒有把握了。我想是你大腿骨折斷的地方在內出血。尤其是剛才轉動了身體。這使傷口腫了起來,使你虛弱,使你暈眩。現在確實可以動手了,真的,我跟你說,可以了。 如果你堅持住,哪怕能頂住他們一會兒,或者只要幹掉那個軍官,一切就不同了。一件事情幹得好,會使…… 好吧,他說。他靜靜地躺著,竭力堅持著,因為他覺得生命在悄悄逝去,就像你看到雪從山坡上開始悄悄融化一樣。他這時靜靜地說,那就讓我堅持到他們來吧。 羅伯特·喬丹的運氣仍然很好,因為正在這時,他看到騎兵隊從樹林裡跑了出來,越過公路。他注視著他們跑上坡。他看到有個騎兵在那匹灰馬旁邊停下,對朝他騎來的軍官呼喊。他注視著他們倆低頭察看那匹灰馬。他們當然認得這匹馬。打昨天清早起,這匹馬和牠的主人就失蹤了。 羅伯特·喬丹看到他們在山坡上,離他很近了,他看到坡下的公路、橋和橋對面那幾長列車輛。這時他全神貫注地注視著,對這一切望了好久。他接著仰望著天空。天上有大塊大塊的白雲。他用手掌摸摸身邊的松針,摸摸身前的松樹的樹皮。 接著他把兩個胳膊肘抵在松針地上,儘量躺得舒服一些,手提機槍的槍口架在松樹樹幹上。 那軍官順著遊擊隊留下的馬蹄印,策馬小跑而來,馬上要到羅伯特·喬丹埋伏處下面二十碼的地方了。隔著這距離打槍,不會有問題。這軍官就是貝侖多中尉。一接到關於下面那哨所遇襲的消息,他馬上就奉命從拉格朗哈趕來。他們一路兼程而來,又不得不迅速掉回頭去,在上游高處跨過河谷,從樹林裡繞過來,因為橋被炸掉了。他們的馬大汗淋漓,喘著粗氣,他們不得不逼著馬兒跑起來。 貝侖多中尉審視著那條馬蹄印,策馬而來,瘦削的臉嚴峻凝重。他左臂彎裡的手提機槍橫著擱在馬鞍上。羅伯特·喬丹埋伏在樹後,小心地控制著自己,以免雙手發抖。他等著這軍官來到松林邊第一排樹和綠油油的山坡相交的地方,那裡陽光燦爛。他感到自己的心臟抵在樹林裡的松針地上怦怦直跳。 (全書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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