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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接著,她立刻不由自主地為羅伯托禱告起來,就像她在學校裡那樣,急速地念誦禱文,用左手手指記著數,把那兩段禱文反復念了幾十遍。接著,那座橋爆炸了,有匹馬聽到轟隆聲,就豎起身體,腦袋猛地一扯,啪的一聲把韁繩扯斷了,一溜煙地跑進樹林。瑪麗亞好不容易抓住牠牽回來,牠渾身發抖,胸脯被汗水弄得發黑,馬鞍耷拉著。她從樹林裡回來的時候,聽到下面在打槍,就想,我受不了啦。我不弄清楚怎麼回事,就活不下去啦。我喘不過氣來,嘴裡幹得要命。我沒有辦法不害怕,我讓馬兒受了驚,要不是僥倖這馬在樹上把鞍子撞下來,腳鉤住了馬鐙,我就抓不回牠了,現在我得把馬鞍裝上,天主啊,叫我怎麼辦好?我受不了啦。我只求他平安無事,我的心裡只想著那橋。共和國是一回事,可我們必須打勝仗又是另一回事。但是,親愛的聖母啊,只要您保佑他從橋上平安歸來,您叫我幹什麼都行。因為我的心飛了。我不是獨自一人,我的心只跟他在一起。求求您幫我保佑他吧,這樣我才能活,今後我才能為您效勞,而他不會有意見的。這樣並沒有違背共和國。主啊,請您寬恕我吧,我心亂如麻。我的心太亂了,如果您保佑他,我一定處處行善。他讓我幹什麼,您讓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為了您們,我什麼都願意幹。可現在這樣,我什麼都不知道,真叫我受不了。

  不一會兒,她就綁好了馬,裝好了馬鞍,鋪平馬毯,收緊肚帶,這時她聽到下面樹林裡傳來聲如洪鐘的叫聲:「瑪麗亞!瑪麗亞!你的英國人平安無事。你聽到了嗎?平安無事。平安無事!」

  瑪麗亞雙手抓住馬鞍,把短髮的頭緊貼在上面,哭了起來。她聽到那聲如洪鐘的嗓子又喊了一聲,就從馬鞍上轉過臉來,聲音哽咽地喊:「聽到了,謝謝你!」過了一會兒又哽咽地說,「謝謝你!多謝你!」

  一聽到飛機聲,大家都抬起頭來,只見飛機銀光閃閃地在高空中從塞哥維亞的方向飛來,隆隆聲蓋過了所有其它的聲響。

  「這麼多飛機!」比拉爾說,「雪上加霜,又來了這些飛機!」

  羅伯特·喬丹望著飛機,伸出手臂摟著她的肩膀。「不,比拉爾。」他說,「這些飛機不是來炸我們的。它們沒時間來對付我們。你冷靜點。」

  「我恨這些飛機。」

  「我也恨。可現在我得到奧古斯丁那兒去了。」

  他穿過山坡上的松林,繞著圈子走,這時飛機隆隆地響個不停,而在破橋對面的公路上,公路拐彎處那一帶,一挺重機槍斷斷續續地砰砰地打著。

  羅伯特·喬丹來到奧古斯丁身邊,他正伏在一叢小松樹後面,面前架著自動步槍,這時飛機始終不斷地飛來。

  「下面情況怎麼樣?」奧古斯丁說,「巴勃羅在幹什麼?他不知道橋已經炸掉了嗎?」

  「也許他脫不了身。」

  「那我們撤吧,讓他見鬼去。」

  「他有辦法的話,現在該來了,」羅伯特·喬丹說,「我們該見到他了。」

  「我沒聽到他的動靜,」奧古斯丁說,「有五分鐘沒聽到了。不。在那兒!聽,是他,他在那兒。」

  這時,那枝騎兵用的自動步槍啪啪啪的射擊聲響了起來,接著又是一陣,然後又是一陣。

  「就是那個雜種。」羅伯特·喬丹說。

  他抬頭望著更多的飛機在那蔚藍無雲的高空中飛來,又看看奧古斯丁仰望飛機的臉。接著他低頭望那破橋,望著對面那段仍然空無一人的公路。他咳了一聲,唾了一口,仔細聽著那重機槍在公路拐彎處的下面又砰砰地響了。聽起來槍聲還在原來的地方。

  「這是什麼槍聲?」奧古斯丁問,「這是什麼奇怪的槍聲?」

  「我還沒炸橋時這槍聲就在響了。」羅伯特·喬丹說。他這時俯瞰那座橋,看見流水從橋上被炸毀的缺口處流過,橋的中段已經沉落下去,彎彎的像條鋼圍裙。他聽到飛過去的第一批飛機開始在山口上空投彈,更多的飛機還在飛來。飛機的馬達聲響徹上空,他抬頭望到一架一丁點大的驅逐機高高地在其它飛機的上空盤旋。

  「我看前天早晨那些飛機沒有越過火線,」普裡米蒂伏說,「它們肯定是向西拐了個彎就飛回來了。要是他們見到了這些飛機,就不會發動進攻了。」

  「這些飛機多數是新的。」羅伯特·喬丹說。

  他有一種感覺,情況開始時很正常,後來情況卻形成了巨大的不相稱的特大反差。就好像是,你扔了塊石子,激起了一片漣漪,可是後來這漣漪潮水般地咆哮著排山倒海般地反沖回來。又或者就像是,你大喊一聲,回聲卻像雷鳴般震耳欲聾。又或者就像是,你把一個人打倒,可是卻看見漫山遍野的其它人全副武裝地站起來。他高興的是,他沒有和戈爾茨一起待在上面的山口。

  他伏在奧古斯丁身邊,望著飛機飛過,留神傾聽身後有沒有響起槍聲,注視著面前的公路,他知道路上一定會有動靜出現,只是不知道會是什麼。他仍然為自己沒在橋邊被炸死而感到驚訝。他原來一直認定他肯定會被炸死的,所以現在這一切都不像是真的。他對自己說,別神思恍惚啦,別想這些了。今天要幹的事情還有很多。然而這想法還是纏住了他,他分明覺得眼前這一切如同夢幻。

  「你硝煙吸多了。」他對自己說。但是他知道不是這個原因。他確實感到,在這絕對的現實環境中一切是那麼不真實。他俯視那座橋,又回過頭來望望躺在公路上的那個哨兵,望望安塞爾莫躺著的地方,望望靠在山坡上的費爾南多,再回頭順著這平坦的土黃色公路望去,一直望到那輛開不動的卡車,可是一切仍然那麼不真實。

  「你還是馬上甩掉這些想法吧。」他對自己說,「你就像鬥雞場上的公雞,沒人知道你受了傷,外面也看不出來,但是內傷重得使牠快死了。」

  「別扯淡啦,」他對自己說,「一句話,你頭腦有點發暈,一句話,你完成了任務,洩氣了。別想了。」

  這時奧古斯丁一把抓住他的臂膀,指點他看河谷那邊,於是他向河谷對面望去,他看到了巴勃羅。

  他們看到他繞過公路轉角向這邊奔過來。他們看到他在那塊把公路下段遮住的陡峭的山岩旁站住,靠在石壁上向身後的公路方向打槍。羅伯特·喬丹看到矮胖粗壯的巴勃羅,帽子丟了,靠在石壁上打著那枝騎兵用的自動步槍,他看到一個個銅彈殼噴泉似的飛出來,在陽光照耀下閃著亮光。他們看到巴勃羅蹲下來又打了一梭子。接著這個羅圈腿的矮個子頭也不回地拔腳飛跑,低著頭向橋頭直奔而來。

  羅伯特·喬丹把奧古斯丁推到一邊,把這枝大自動步槍的槍托抵住肩頭,瞄著公路的轉角。他自己的手提機槍擱在左手邊。距離太遠,用它是打不准的。

  巴勃羅一路向他們奔來,羅伯特·喬丹瞄準公路的轉角,但是沒有動靜。巴勃羅跑到橋頭,回頭望了一下,向橋瞥了一眼,就向左拐,跑進河谷消失了。羅伯特·喬丹仍然注視著那轉角,但還是沒有動靜。奧古斯丁爬起身,單膝跪著,他看得到巴勃羅像山羊一樣爬下河谷。他們從看見巴勃羅以來,下面就一直沒有槍聲。

  「你看到上面有動靜嗎?上面的岩石那兒。」羅伯特·喬丹問。

  「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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