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明威 > 戰地鐘聲 | 上頁 下頁
一二九


  都過去了,他對自己說,你可以想法贖這個罪,就像為殺死其它人而贖罪一樣。但是你現在已經得到了昨天夜晚翻山回來時所希望的。你在參加戰鬥,沒什麼可內疚的。哪怕我今天早晨死了也無所謂了。

  然後他望著靠著山坡躺著的費爾南多,只見他兩手捂著小肚子,嘴唇發青,兩眼緊閉,在費力而緩慢地喘著氣。安塞爾莫想,我要是死的話,但願死得痛快些。不,我說過,如果今天我能得到我所需要的,我就沒別的要求了。所以我沒有別的要求了。明白嗎?我什麼也不要求。什麼都不要求。只要滿足我曾提出的要求就行,別的都隨便吧,他聽著遠處山口傳來的槍炮聲,對自己說,今天真是個偉大的日子。我應該明白今天是什麼日子。

  但是他心裡並不感到興奮激動。這種感情已完全沒了,心裡只剩一片寧靜。他蹲在一塊路標石後面,手握一個繞成小圈的電線,手腕上也挽著一圈,雙膝跪在路邊的碎石子上。可他並不寂寞,也不孤單。他和手裡的電線成為一體,和橋成為一體,和英國人放的炸藥包成為一體了。他和那個還在橋下操作的英國人成為一體,和整個戰鬥,甚至共和國成為一體。

  但是他並不覺得激動。四下寂靜無聲,他蹲在那兒,太陽曬著他的脖子和肩膀,他抬眼望去,看到晴朗的天空和河對面隆起的山坡,他感到難過,可是卻並不覺得寂寞,也不害怕。

  山坡上,比拉爾伏在一棵樹後面,注視著從山口通過來的公路。她身旁放著三枝上了膛的步槍,普裡米蒂伏在她身邊,她遞給他一枝。

  「到下面去,蹲那兒,」她說,「那棵樹後面。還有你,吉普賽人,到那邊去,」她指指下面另一棵樹,「他死了嗎?」

  「沒有,還沒有。」普裡米蒂伏說。

  「真倒黴,」比拉爾說,「如果我們多兩人,就不會出這種事了。他應該爬著繞到那堆鋸末後面去的。現在他待的地方好嗎?」

  普裡米蒂伏搖搖頭。

  「英國人炸橋的時候,碎片能飛到那兒去嗎?」吉普賽人從他那棵樹後面問。

  「不知道,」比拉爾說,「不過掌機槍的奧古斯丁比你靠得更近。如果太近的話,英國人是不會把他安排在那兒的。」

  「可是我記得,炸火車的時候,機車的頭燈從我頭上飛過去,碎鐵片像燕子般到處亂飛。」

  「你的回憶多詩意啊,」比拉爾說,「像燕子,去他媽的!我看像洗衣坊裡的鍋爐吧。聽著,吉普賽人,你今天表現得不錯。現在別讓恐懼嚇住。」

  「咳,我不過是問問會不會炸得這麼遠,我好在樹幹後面好好躲起來。」吉普賽人說。

  「就這樣躲著吧,」比拉爾對他說,「我們殺了多少人?」

  「我們幹掉了五個,這裡幹掉了兩個。你沒看見遠遠那頭有一個?看橋那邊。見到崗亭了嗎?看!看到了嗎?」他指著,「還有,巴勃羅在下面收拾那八個人。我替英國人守望過那個哨所。」

  比拉爾哼了一聲,接著她大發雷霆,破口大駡:「這個英國人怎麼回事?跑到橋下面他媽的幹什麼去了?那麼磨磨蹭蹭的!他是修橋還是炸橋啊?」

  她伸出腦袋,朝蹲在下面路標石後面的安塞爾莫望去。

  「嗨,老頭子!」她喊道,「你的英國人在搞什麼鬼名堂?」

  「耐心些,婆娘,」安塞爾莫對上面大聲說,輕穩地握著電線,「他就快弄完啦。」

  「他花了那麼多時間,他媽的在玩什麼把戲?」

  「這是精細工作!」安塞爾莫大聲說,「這事很有學問。」

  「我操他媽的學問,」比拉爾對吉普賽人發火了,「叫這個髒臉小子趕緊把橋炸了得了。瑪麗亞!」她聲如洪鐘地向山上喊著,「你的英國人……」她以為喬丹在橋下磨蹭,破口大駡了好一陣。

  「你靜靜,婆娘。」安塞爾莫在公路那邊大聲說,「他幹的工作可不簡單。他就快完事啦。」

  「真是活見鬼,」比拉爾怒氣衝衝地說,「要緊的是快。」

  正在這時,大家都聽到被巴勃羅拿下的哨所那邊公路上響起了槍聲。比拉爾不罵了,仔細聽著。「哎呀,」她說,「哎呀呀。真來啦。」

  羅伯特·喬丹單手把漆包線卷遞上橋面,隨後從下面爬了上來,他也聽到了槍聲。他雙膝抵在鐵橋邊,兩手撐在橋面上,聽到下面拐彎處響起了機槍聲。這不是巴勃羅的自動步槍的聲音。他站起來,探出身去,把漆包線捲繞過橋架,側著身子沿橋倒退著走,邊退邊放線。

  他聽到槍聲,邊走邊覺得這聲音打在自己的心窩上,彷佛就在自己的橫膈膜上迴響著。他走著走著,槍聲越來越近了,他回頭望望公路拐彎的地方,可是路上沒有任何汽車、坦克或人。他朝橋頭走了一半路,仍然見不到動靜。他走了四分之三的路程,電線放得很順利,沒有被什麼東西纏住,但路上仍然沒有動靜。他把拉著電線的手伸出橋外,不讓它鉤住橋架,爬著繞過崗亭的後面,仍然不見動靜。他走上公路,但對面公路上仍然沒有動靜。接著他迅速地順著公路外側被山洪沖成的小溝倒退著走,就像棒球外野手倒退著接高球一樣。他始終繃著電線,快走到安塞爾莫躲著的路標石對面了,可橋對面還是沒有動靜。

  接著他聽到公路上段開來一輛卡車,他回頭看到它剛開上橋頭那長長的坡路。他把電線在手腕上挽了一圈,對安塞爾莫大喝一聲:「炸橋!」他站穩腳跟,身體使勁往後仰,猛拉繞在手腕上的繃直了的電線。這時,後面傳來卡車的聲音,前面是躺著那死哨兵的公路、長長的橋面和對岸那段空蕩蕩的公路。緊接著,轟隆一聲,橋的中段一下子飛到空中,猶如浪花飛濺。他感到爆炸的氣浪撲面而來,就一頭撲倒在佈滿鵝卵石的小溝裡,雙手緊緊護著頭部。他的臉緊貼著鵝卵石地面,炸飛的橋落下來,落在原來的地方,一團黃色煙霧向他滾滾而來,帶著熟悉的辛辣氣味,鋼鐵碎片雨點般地落下來。鋼鐵碎片落完了,他還活著,抬頭望望對面的橋。橋的中段炸掉了。橋面上散佈著參差不齊的鋼鐵碎片,炸裂的斷口亮閃閃的,公路上也遍地都是碎片。那輛卡車停在離橋一百碼左右的地方。司機和同車的兩個人向一個涵洞奔去。

  費爾南多仍然背靠山坡躺著,他還有氣。他的兩臂直挺挺地垂在兩側,撒開兩手。

  安塞爾莫臉向下,趴在白色的路標石後面。他的左手臂彎在腦袋下面,右臂向前伸著。他右手腕上仍然挽著那圈電線。羅伯特·喬丹站起身來,跨過公路,跪在他身旁,看到他確實已經死了。他沒有把屍體翻過來看什麼地方被鐵片擊中了。他死了,就這樣,什麼都不用想了。

  羅伯特·喬丹想,他死了,個子真小啊。他個子真小啊,頭髮花白,羅伯特·喬丹不禁想,他個子真是這麼小,我就弄不明白他怎麼扛得動那麼大的背包。他接著看到安塞爾莫的灰色緊身牧人褲裡的大腿和小腿肚的輪廓,他的繩底鞋的鞋底磨爛了。他拿起安塞爾莫的卡賓槍和那兩隻空背包,又走過去拿起費爾南多身旁的步槍。他踢開路面上的一塊鋼鐵碎片。然後,他把兩枝步槍挎在肩上,握著槍筒登上山坡,進入樹林。他沒有回頭看,甚至也沒有望一眼橋對面的公路。他們還在橋下拐彎處打槍,但他這時什麼也不想理會。

  TNT炸藥的煙霧嗆得他咳嗽起來,他覺得身子內外都麻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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