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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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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工作,苦活?」羅伯特·喬丹問。 「兩種最出色的工作。」 「哪兩種?」 奧古斯丁又放了些雪在嘴裡,望著對面剛才騎兵經過的林間空地,然後把雪水吐出來。「看,多好的早點。」他說,「那個臭吉普賽人跑哪兒去了?」 「幹什麼工作?」羅伯特·喬丹問他,「說啊,臭嘴。」 「不用降落傘,從飛機上跳下來。」奧古斯丁眼睛發亮地說,「我們器重的人,就用這個法子。其餘的人呢,釘在柵欄柱上,再把它向後推倒。」 「這話說得可恥。」安塞爾莫說,「這樣一來,我們永遠不會有共和國。」 「我巴不得在他們的蛋蛋熬的濃湯裡遊幾十裡路,」奧古斯丁說,「我看到那四個人,以為能殺掉他們的時候,我覺得牙癢癢得像馬欄裡在等種馬的母馬。」 「不過,你可知道我們為什麼不殺他們嗎?」羅伯特·喬丹冷靜地說。 「知道。」奧古斯丁說,「知道。可我真牙癢癢得像匹發情的母馬。你沒這感覺,哪裡知道?」 「你當時渾身大汗。」羅伯特·喬丹說,「我還以為是害怕呢。」 「是害怕,」奧古斯丁說,「又不害怕,就是想殺他們。我這輩子從沒有這麼強烈地想殺他們。」 是啊,羅伯特·喬丹想。我們冷漠地殺人,他們卻不這樣,從來也不這樣。因為他們有別的神聖的東西。從地中海另一頭傳來新教以前,他們就有了古老的信仰,他們始終沒有拋棄它,只是把它深藏在心裡,在戰爭和宗教審判中又爆發出來。他們是執行過宗教裁判和火刑①的民族。殺人是不可避免的事,但我們殺人的方式和他們不同。他想,你呢,你從沒受到殺人的誘惑嗎?你在瓜達拉馬山區從沒殺過人嗎?在烏塞拉從沒殺過人?在埃斯特雷馬杜拉整個時期中沒殺過?從來沒殺過嗎?他對自己說,怎麼可能,每次炸火車都殺過。 [①西班牙始終信奉以羅馬教皇為主的羅馬正教(我國通譯為天主教)。在中世紀,天主教會對異教徒倍加迫害,西班牙的宗教法庭尤其殘酷。] 別再模棱兩可地拿柏柏爾人①和古伊比利人做文章啦,要承認自己喜歡殺人,就和所有那些自願當兵嗜殺成性的軍人一樣,不管他們是不是說假話來為自己辯護。安塞爾莫不喜歡殺人,因為他是獵人,不是軍人,也不必美化他。軍人殺人,獵人殺野獸,都一樣。他想,你別自欺欺人,也別替殺人做虛偽的辯護啦。你早就被感染了。可也別把安塞爾莫看做壞人。他是基督徒,在天主教國家裡這是很少見的。 [①柏柏爾人為北非古老民族,後來受到從亞洲來的阿拉伯人的影響,接受了其文化、語言及伊斯蘭教。八世紀初從摩洛哥進入西班牙,其後裔稱為摩爾人,今散居於北非。部分柏柏爾人至今仍保留原有語言及生活方式,仍稱柏柏爾人。] 他想,然而我原以為奧古斯丁是害怕,是在殺人前的本能的恐懼。原來他也巴不得殺人。當然,現在他可能是在吹牛。當時可能恐懼得要死。我的手掌感到了他的恐懼。哎,別說了。 「去看看吉普賽人把吃的拿來了沒有?」他對安塞爾莫說,「別讓他到這裡來了。他是個笨蛋。你把吃的拿來吧。不管他拿來多少,叫他再去多拿些過來。我餓了。」 【第二十四章】 這是五月底的一個早晨,天高氣爽,和風暖洋洋地吹拂在羅伯特·喬丹的肩上。雪在迅速融化,他們在吃早飯。每人吃兩大塊夾肉麵包,裡頭還有羊奶起司。羅伯特·喬丹用折刀切了厚厚幾片洋蔥,跟肉和起司一起夾在麵包裡。 「你嘴裡的洋蔥味兒能從樹林裡飄到法西斯分子那兒去。」奧古斯丁說,自己的嘴裡塞得滿滿的。 「把酒袋給我,讓我漱漱口。」羅伯特·喬丹說,他嘴裡全是肉、起司、洋蔥和嚼爛的麵包。 他從沒這樣餓過。他喝了一大口皮酒袋裡的帶柏油味的酒,把嘴裡的東西咽下去。他接著又喝了一大口,這次是舉起酒袋,讓噴出的酒懸空直灌進嗓子眼裡,酒袋碰到了掩護自動步槍的松枝上的針葉,他仰脖讓酒從喉嚨裡順下去,腦袋仰靠在松樹上。 「這一塊夾肉麵包你要嗎?」奧古斯丁問他,把它隔著槍身遞給他。 「不了。謝謝。你吃吧。」 「我吃不下了。我不習慣早晨吃東西。」 「真的不要了?」 「不要。你吃。」 羅伯特·喬丹接過夾肉麵包,放在膝上,從藏手榴彈的外套口袋裡掏出一個洋蔥,打開折刀切了起來。他把洋蔥被口袋弄髒的那一片削去,然後切了一厚片,外邊的圈掉了下來,他揀起來一折,塞在夾肉麵包裡。 「你早飯常吃洋蔥嗎?」奧古斯丁問。 「嗯,有就吃。」 「你們美國人都這麼吃嗎?」 「不,」羅伯特·喬丹說,「在我的國家裡,人們討厭洋蔥。」 「還好,」奧古斯丁說,「我一直認為美國是個文明國家。」 「你為什麼討厭洋蔥?」 「味道不好。沒別的原因。不然的話,洋蔥就像玫瑰了。」 羅伯特·喬丹嘴裡塞滿了東西,沖他咧嘴笑。 「像玫瑰。」他說,「真像玫瑰。一朵玫瑰就是一個洋蔥。」 「洋蔥把你的頭腦弄胡塗了,」奧古斯丁說,「當心啊。」 「一個洋蔥就是一個洋蔥就是一個洋蔥。」羅伯特·喬丹興致勃勃地說,他還想,一塊石頭就是一塊stein①就是一塊岩石就是一塊圓石就是一塊鵝卵石。 [①美國女作家格特魯德·斯坦(一八七四…一九四六)從一九〇三年起長期定居巴黎,二十世紀二〇年代中期,主持一個文藝沙龍,美國作家舍伍德·安德森、司科特·菲茨傑拉德及海明威本人都是其成員,在文風上都受到她的影響。她在寫作中作了一系列的試驗,擺脫傳統的進句法,強調詞句的音調及節奏。海明威在此處拿她的名句「一朵玫瑰就是一朵玫瑰就是一朵玫瑰就是一朵玫瑰」開玩笑,並引申到石頭,用了一連串同義詞,其中這個stein和她的姓同出德語,意為石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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