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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鋸木廠的窗子裡露出了燈光,安塞爾莫哆嗦了一下,心想,那個該死的英國人!這些加利西亞人在我們這裡待在暖和的屋子裡,我卻在樹背後凍得發僵,而我們呢,跟山裡的野獸般住在山洞裡。他想,可是明天哪,野獸要從洞裡出來,而現在這些舒服的人卻要在暖和的毯子裡歸天啦。他想,就像我們襲擊奧特羅時那樣,叫他們在夜裡歸天。他可不愛回想在奧特羅發生的事。

  他第一次殺人就是在奧特羅的那天晚上。他希望這次拔除哨所時不用殺人。在奧特羅,安塞爾莫用毯子蒙住哨兵的腦袋,巴勃羅用力捅,那哨兵抓住了安塞爾莫的一隻腳不放,雖然悶在毯子裡,卻在裡面喊叫,安塞爾莫只得在毯子裡摸索著捅了他一刀,他才放掉了他的腳,不動了。他當時用膝頭抵住了那傢伙的喉嚨,不讓他發出聲來,一邊用刀捅進這被毯子裹住的人。巴勃羅同時把手雷從窗口扔進屋裡,哨所的士兵們全在裡面睡覺。火光一亮,彷佛全世界在你眼前被炸成了紅黃色的一團,緊接著又扔進了兩顆手雷。當時,巴勃羅拉開保險,飛快地把它們扔進窗子,那些在床上沒被炸死的傢伙剛爬起來,就被第二顆手雷炸死了。那是巴勃羅大出風頭的日子,他像瘟神似的把那一帶攪和得天翻地覆,法西斯分子的哨所在晚上沒有一個是安全的。

  安塞爾莫想,可現在呢,巴勃羅完蛋了,不中用了,像被閹過的公豬一樣,等手術一完,牠就不尖叫了,你把那兩顆卵蛋扔掉,而那只公豬,其實已算不上公豬啦,卻用鼻子嗅來嗅去,把卵蛋拱出來吃掉。不,他還沒糟到這個地步。安塞爾莫咧開嘴笑了。你竟然把巴勃羅看得這麼精明。不過,他是夠討厭了,變得很不象話了。

  他想,天氣太冷了。但願英國人馬上就來。但願在這次襲擊哨所的行動中我不用殺人。這四個加利西亞人和他們的班長該留給那些愛殺人的人去對付。英國人說過這話。假如是分配給我的任務,我就殺;可是英國人說過,要我跟他一起在橋頭幹,這裡的人留給別人。橋頭一定會打一仗,要是這次我能頂住,那麼在這場戰爭中,我就算盡到了一個老頭子的全部責任啦。現在,英國人你可該來啦,因為我冷死了,看到鋸木廠裡的燈光,知道這些加利西亞人在裡面暖呼呼的,我就感到更冷了。但願我能再回到自己家裡,但願這場戰爭趕快結束吧。他想,可是你現在已沒家了。要回到你自己的家鄉,我們就必須先打勝這場戰爭。

  * * *

  鋸木廠裡,有個兵坐在鋪上擦靴子。另一個躺在鋪上睡著了。第三個在煮東西。班長在看報。他們的鋼盔掛在牆上的釘子上,步槍靠在木板牆上。

  「快到六月了還下雪,這是什麼鬼地方?」坐在鋪上的兵說。

  「真是怪事。」班長說。

  「現在是陰曆五月。」在煮東西的兵說,「陰曆五月才剛開始呢。」

  「五月天下雪,這是什麼鬼地方。」坐在鋪上的兵堅持說。

  「這一帶山裡五月天下雪也不是罕見的事。」班長說,「我在馬德裡的時候,五月份最冷。」

  「也更熱。」在煮東西的兵說。

  「五月的氣溫差別最大,」班長說,「在這裡卡斯蒂爾地區,五月是大熱的月份,不過也會變得很冷。」

  「要麼下雨。」坐在鋪上的兵說,「這剛過去的五月份差不多天天下雨。」

  「沒有的事。」在煮東西的兵說,「反正這剛過去的五月,其實是陰曆四月。」

  「你扯什麼陰曆的月份,真叫人頭痛,」班長說,「別談什麼陰曆的月份啦。」

  「住在海邊或者鄉下的人都知道,重要的是看陰曆的月份而不是看陽曆的。」在煮東西的兵說,「舉個例子來說吧,現在陰曆五月剛開頭,可是陽曆馬上就到六月份了。」

  「那我們為什麼老是落在季節後面呢?」班長說,「這個事叫我胡塗了。」

  「你是城裡人,」在煮東西的兵說,「你是盧戈人。你知道什麼是海,什麼是鄉下嗎?」

  [①盧戈是加利西亞地區盧戈省的省會,是一個內陸城市。]

  「城裡人可比你們這些文盲在海邊或鄉下要見識多些。」

  「在這個陰曆的月份裡第一批沙丁魚群要來,」在煮東西的兵說,「沙丁魚船在這個陰曆的月份裡要整裝待發了,鯖魚可能已經到北方去了。」

  「你既然是諾亞人,怎麼沒有參加海軍?」班長問。

  [①諾亞是大西洋岸邊的一個漁港,居民習慣于海上生活。]

  「因為我登記表上填的不是諾亞,而是我的出生地內格雷拉。內格雷拉在坦佈雷河上游,那裡的人都被編進陸軍了。」

  「運氣更壞。」班長說。

  「別以為當海軍就沒危險,」坐在鋪上的兵說,「即使不怎麼打仗,那一帶海岸在冬天也蠻危險的。」

  「再沒有比當陸軍更糟糕的了。」班長說。

  「你還是班長呢。」在煮東西的兵說,「哪能說這種話?」

  「不,」班長說,「我是就危險性來說的。我是說要挨到炮轟空襲,不得不衝鋒陷陣,躲在掩體裡度時光。」

  「我們在這裡倒沒什麼。」坐在鋪上的兵說。

  「托天主的福。」班長說,「可誰知道什麼時候我們又會吃到這種苦頭呀?我們當然不可能永遠過現在這種舒服日子。」

  「你看,我們這個任務還要執行多久?」

  「我不知道,」班長說,「不過我希望整個戰爭期間我們能一直執行這個任務。」

  「六小時值一班崗,時間太長啦。」在煮東西的兵說。

  「如果風雪不停,我們三小時值一崗,」班長說,「這是應該的。」

  「參謀部那些汽車是怎麼回事?」坐在鋪上的兵問,「那麼多參謀部的汽車開來開去,我可不喜歡。」

  「我也不喜歡,」班長說,「這些都不是好兆頭。」

  「還有飛機,」在煮東西的兵說,「又是個不妙的兆頭。」

  「可是我們的飛機厲害。」班長說,「共產黨可沒有我們這樣的飛機。今天早晨的那些飛機,叫誰都會高興的。」

  「我見過共產黨的飛機,也挺厲害的。」坐在鋪上的兵說,「我見過那些雙引擎轟炸機,當初挨到它們轟炸的時候,真叫人膽戰心驚。」

  「不錯。可是沒我們的厲害。」班長說,「我們的飛機誰也敵不過。」

  * * *

  這就是他們在鋸木廠裡的聊天,而當時安塞爾莫正在雪中等待著,望著公路和鋸木廠窗子裡的燈光。

  安塞爾莫想,但願殺人的事不用我幹。我看,等戰爭結束了,對殺人的行為總得好好兒贖罪。要是戰後我們不再信教了,那麼我看,百姓總得採取一種贖罪的辦法,來洗滌殺人的罪孽,否則,我們的生活就沒有真正的人性了。殺人是必要的,我知道,可是對一個人來說,幹這種事總是缺德的。我看,等戰爭結束了,我們得了勝利,一定得有贖罪的辦法,來洗滌我們大家的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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