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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算了,華金,謝謝你,」瑪麗亞說,「你剃了頭也漂亮的。」

  「是我背的你,」華金對姑娘說,「我把你背在肩上。」

  「好多人都背過。」比拉爾用低沉的聲音說,「誰沒背過她?老頭子在哪兒?」

  「在營地。」

  「昨晚他在哪兒?」

  「在塞哥維亞。」

  「他帶消息了嗎?」

  「帶了,」華金說,「有消息。」

  「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我看是壞消息。」

  「你看到飛機沒有?」

  「唉,」華金搖搖頭說,「甭提啦。爆破手同志,那些是什麼飛機?」

  「海因克爾111型轟炸機。海因克爾和菲亞特驅逐機。」羅伯特·喬丹告訴他。

  「那些低機翼的大飛機叫什麼?」

  「是海因克爾111型。」

  「管它叫什麼名字,反正都一樣糟糕,」華金說,「我耽誤你們的時間了,我帶你們去司令那兒。」

  「司令?」比拉爾問。

  華金一本正經地點點頭:「我喜歡叫司令,不喜歡叫『頭兒』。」他說,「叫司令更有部隊的派頭。」

  「你越來越部隊化了。」比拉爾取笑他說。

  「沒有,」華金說,「不過我喜歡軍事術語,可以使命令更明確,紀律更嚴明。」

  「這裡有個和你對路的小夥子,英國人,」比拉爾說,「很較真的小夥子。」

  「要我背你嗎?」華金問姑娘,並把手放在她肩上,沖著她笑。

  「背一次就夠啦,」瑪麗亞對他說,「不過還是謝謝你。」

  「你還記得當時的情景嗎?」華金問她。

  「我記得有人背我。」瑪麗亞說,「不記得你背過我。我記得那個吉普賽人,因為他把我扔下好幾次。不過我還是要謝謝你,華金,以後有機會我來背你。」

  「我記得很清楚。」華金說,「我記得,我抓著你的兩條腿,你肚子貼在我肩上,你的腦袋和手臂垂在我背後。」

  「你的記性不錯。」瑪麗亞對他笑著說,「我一點也記不得了。你的手臂、肩膀、背,我都不記得了。」

  「有件事,你想知道嗎?」華金問她。

  「什麼事?」

  「我高興的是,當時子彈從我們背後打來,你的身體正好擋住了我的背。」

  「你這個畜生。」瑪麗亞說,「吉普賽人背了我好久,難道也是這個原因?」

  「也是這個原因,而且還可以抱住你的大腿。」

  「這就是我的英雄們,」瑪麗亞說,「我的救命恩人?」

  「聽著,小美人兒,」比拉爾對她說,「這小夥子背了你好長時間,在那個時刻,誰都不會對你的大腿動心的。那時候只聽到嗖嗖的子彈聲。要是扔下你,他早就跑出子彈的射程了。」

  「我謝過他了。」瑪麗亞說,「我以後一定也背背他。咱們說點笑話吧。我總不該因為他背過我而哭吧?」

  「我原本想把你扔下的,」華金繼續逗她,「可是我怕比拉爾槍斃我。」

  「我沒槍斃過人。」比拉爾說。

  「沒有這個必要。」華金對她說,「你一開口就能把人嚇死。」

  「油嘴滑舌,」比拉爾對他說,「你以前一直是個懂規矩的小夥子。革命前你幹什麼,小夥子。」

  「什麼也沒幹。」華金說,「那時才十六歲。」

  「到底幹什麼。」

  「偶爾收拾收拾幾雙皮鞋。」

  「做皮鞋嗎?」

  「不是。是擦鞋。」

  「什麼話,」比拉爾說,「不只是擦皮鞋吧?」她看著他那棕色的臉、矯健的身材、蓬亂的頭髮和那矯健敏捷的步伐,「你為什麼不幹了?」

  「什麼?」

  「什麼?你自己知道。你已經在留頭髮好紮鬥牛士的小辮啦。」

  「我看是因為害怕吧。」小夥子說。

  「你身材不錯。」比拉爾對他說,「只是相貌平常一些。那是因為害怕,是嗎?炸火車的時候,你幹得不錯嘛。」

  「我現在不怕牛了。」那小夥子說,「什麼牛都不怕了。比牛更加兇猛危險的東西,我們都見過了。當然,什麼牛都比不上機關槍危險。不過,只是不知道現在上鬥牛場去鬥牛,兩條腿還發不發抖。」

  「他原本想當鬥牛士,」比拉爾對羅伯特·喬丹講,「不過他害怕。」

  「你喜歡看鬥牛嗎,爆破手同志?」華金笑著,露出了潔白的牙齒。

  「非常喜歡,」羅伯特·喬丹說,「非常非常喜歡。」

  「你在巴利阿多裡德看過鬥牛嗎?」華金問。

  「看過。九月份過節的時候看過。」

  「那是我老家,」華金說,「我的老家可好啦,可是那些善良的鄉親在這次戰爭中吃了不少苦啊。」他的臉色凝重,「他們在那裡殺了我爹、我媽、我姐夫,後來又殺了我姐姐。」

  「殺人不眨眼的畜生。」羅伯特·喬丹說。

  這些話他聽過多少次?多少次他看見人們難受地說著這些話?多少次他看見人們滿眼淚水哽咽地說「我爹,我兄弟,我媽,或者我姐妹」?聽人們這樣講到死去的親人,他記不得有多少次了。人們講的和這個小夥子講的一樣。一提起家鄉,話匣子一下子就開了,而你呢,總是這麼一句話「殺人不眨眼的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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