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明威 > 戰地鐘聲 | 上頁 下頁
三八


  「我看見他們沖了進去,就在這時,跟我一起站在椅子上的那個醉漢突然大叫起來:『哎呀!哎呀!哎呀!』他腦袋往前探,弄得我沒法看了,他接著又大叫,『宰了他們!宰了他們!用棍子揍他們!宰了他們!』

  「他用胳膊把我推到一邊,我就什麼也看不見了。

  「我用胳膊肘捅他的肚子,說:『醉鬼,這是誰的椅子?讓我看看。』

  「但他只顧用手捶打著窗戶的鐵柵欄,大叫著:『宰了他們!用棍子揍死他們!用棍子揍死他們!對,用棍子揍呀!宰了這些王八蛋!王八蛋!王八蛋!』

  「我使勁用胳膊肘頂他,說:『你這個王八蛋,醉鬼,給我看看呀。』

  「他雙手按住我的腦袋,好讓自己看得更清楚些,他把全身重量都壓在我頭上,不停地大叫:『用棍子揍他們!對,用棍子揍他們!』

  「『揍你自己吧!』我說著狠狠地撞了一下他最不經打的部位。這一下可夠他受的,他把兩手從我頭上鬆開,捂著自己的小肚子,說:『太太,你可不能這麼幹啊。』這時,我從鐵柵欄中望出去,只見廳裡一片混亂,人們用棍棒和連枷一頓亂打,用折斷了的露著尖齒的沾滿鮮血的白木草叉又戳又刺。廳裡到處都在打人,而巴勃羅就坐在大椅子裡觀看,膝蓋上擱著他那枝獵槍。人們叫喊連天,揮舞棍棒草叉,被打的人尖叫著,像馬兒遇火受驚時的嘶鳴。我看到那神甫撩起了袍子,想爬上一條長凳,追趕他的人用鐮刀和鐮鉤砍他,接著有個人抓住了他的袍子,只聽連著兩聲尖叫,我就看到那兩個人用鐮刀砍進他的背脊。神甫舉起手臂,他死命抱住一把椅子的靠背。就在這時,我站的椅子坍了,那醉漢和我一起跌在臭烘烘的石板地上,地上滿是灑翻的酒和嘔吐物。醉漢指著我說:『你可不能這樣幹啊,太太,不能啊。你把我害苦啦。』人們踩在我和他的身上,爭先恐後擁進鎮公所大廳,我抬頭只能看見往門裡跨的腿,那醉漢坐在我對面,用手捂著剛才被我撞疼的部位。

  「我們鎮上殺法西斯分子的經過就到此結束了,幸虧後面的事我沒見到,不過要不是那個醉鬼搗亂,我肯定能從頭看到尾。這一點倒是謝謝他,因為鎮公所裡的慘況看了叫人難受。

  「那另一個醉漢更是古怪。我們爬起來時,人們仍然不斷地往鎮公所擁,這時候,我看見廣場上那個圍著紅黑兩色領巾的醉漢又往堂·安納斯塔西奧的屍體上澆東西。他的腦袋左右搖晃,身體也坐不直,可他卻在澆著什麼東西,劃火柴,然後再澆,又劃火柴。我走到他身邊問:『你幹什麼呢,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

  「『沒什麼,太太,沒什麼。』他說,『不用管我。』

  「大概是因為我站在那兒,腿擋住了風,火柴才終於點著了。一道藍色的火焰沿著堂·安納斯塔西奧肩部的外衣燒起來,一直燒到他的頸背。那醉漢抬起頭扯著嗓門大喊:『有人在燒死人!有人在燒死人!』

  「『是誰?』有人問。

  「『在哪兒?』另一個大叫。

  「『這兒呢,』那醉漢狂喊,『就在這兒呢。』

  「有人用連枷朝他腦袋邊上狠勁砸了一下,他仰天跌倒在地,抬眼瞧瞧揍他的人,然後閉上眼睛,雙手交叉擱在胸口,躺在堂·安納斯塔西奧的屍體邊上,像睡著了似的。那人沒繼續揍他,他就在那兒躺著。當天晚上打掃完鎮公所,人們抬起堂·安納斯塔西奧的屍體,把他和別的屍體一起裝上大車,開到峭壁邊把他們全扔了下去,那醉漢還躺在那個地方。如果把這二三十個醉漢也一併扔下去,尤其是那幾個圍著紅黑兩色領巾的醉漢,那這個小鎮就更太平了。如果再鬧場革命,我看,一開始就得把這種人幹掉。不過,我們那時還不明白這一點。後來我們就得到了教訓。

  「那天晚上我們不知道會出事。鎮公所大屠殺之後,就不再殺人了。不過我們當晚沒法開會,因為醉漢太多,弄得沒法維持秩序,只好推遲到第二天再開會。

  「那天晚上我跟巴勃羅睡覺。我不該跟你說這個,小美人,不過,另一方面,讓你知道也好,至少我對你講的都是真話。聽著,英國人。這回事情很奇怪。

  「我說,那天晚上我們一起吃飯,感到情況很奇怪。就好像經過了一場暴風雨、一場水災,或者一場戰鬥,大家都筋疲力盡,誰也不多說話。我自己覺得空落落的,身體不好受,感到丟人缺德,心上彷佛壓了一塊大石頭,有一種倒黴的預感,就跟今天早上飛機飛過後的心情一樣。不出所料,倒黴事三天之後就來了。

  「吃飯的時候巴勃羅很少說話。

  「『剛才的事你喜歡嗎,比拉爾?』他終於問道,嘴裡塞滿了烤小羊肉。我們在公共汽車起點站那兒的一家小客棧裡吃飯,裡面擠滿了人,大家在唱歌,擠得連端菜端湯的地兒都沒了。

  「『不喜歡,』我說,『除了對付堂·福斯蒂諾的那一段,別的我都不喜歡。』

  「『我可喜歡。』他說。

  「『都喜歡嗎?』我問他。

  「『是的,都喜歡。』他邊說邊用刀切了一大片麵包,去蘸抹盤子裡的肉汁,『除了那個神甫,一切都還不錯。』

  「『那樣對神甫,你不喜歡?』我知道,他恨神甫比恨法西斯分子還厲害。

  「『他叫我大失所望。』巴勃羅傷心地說。

  「唱歌的人太多了,我們幾乎得喊著說,才能聽見彼此說什麼。

  「『為什麼?』

  「『他死得非常窩囊,』巴勃羅說,『他一點也不體面。』

  「『暴民在追他,你還能指望他上哪兒體面去呢?』我說,『在我看來,在這之前,他都是很體面的。世上的體面他享盡了。』

  「『對,』巴勃羅說,『不過到了最後關頭,他害怕了。』

  「『誰能不怕?』我說,『人們拿著什麼東西在追他,你沒看見?』

  「『怎麼會看不見呢?』巴勃羅說,『不過我覺得他死得窩囊。』

  「『碰到這種情況,誰都死得窩囊,』我對他說,『你指望什麼?鎮公所裡發生的每件事都叫人噁心。』

  「『是的。』巴勃羅說,『一點組織也沒有,不過神甫的事另當別論。他該做出榜樣。』

  「『我以前一直以為你恨神甫呢。』

  「『不錯。』巴勃羅說著又切了塊麵包,『不過,西班牙神甫不同,他應該死得漂亮。』

  「『我看他死得夠漂亮的了。』我說,『當時沒法講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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