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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第六章】

  那年夏天我們過得很快活。到我能出去的時候,我們便到公園裡坐馬車。我仍記得那輛馬車,馬慢慢地走,車夫坐在前面戴著一頂有光澤的高帽子,凱瑟琳·巴克萊坐在我身邊。只要我們的手相碰,即使只是我的手側面碰上她的,我們都會興奮起來。後來當我能掛著拐杖走動時,我們就去比菲或大意大利飯店吃晚飯。我們坐在走廊外面的餐桌旁,侍者進進出出,客人穿梭往來,臺布上的蠟燭與光影相映。我們喝在桶裡冰過的幹白卡布裡酒,此外還嘗過許多種酒。

  飯後我們穿過走廊,經過別的飯店和已經放下百葉窗的商店。我們在一家賣三明治的小鋪子停下,準備夜裡餓時吃的東西。然後我們在大教堂前的走廊外乘上敞篷馬車,回醫院。到醫院門口,門房出來攙扶我。我付過車錢,然後坐電梯上樓。凱瑟琳到我下面護士住的那層,我繼續上,拄著拐杖回我病房。有時我脫了衣服上床,有時我坐在陽臺上,腳搭在另一把椅子上,看著燕子在屋頂上飛,等著凱瑟琳。

  她上樓來時,就像她從遠途歸來,我拄著拐杖陪著她在走廊上。我端著盆子等在各病房外面,或是和她一起進去,這得看病人是否是我們的朋友。等她把要做的事都做完之後,我們就在我病房外的陽臺上坐下。我先上床,等到他們都睡了,她確信他們不會叫她了,她才進房間。我喜歡拆散她的頭髮,她坐在床上一動不動,除了會突然俯下身吻我。我們就都埋在頭髮裡,感覺是在一個帳篷裡或是在瀑布後。

  她的面容和身體都很美,皮膚也光潔優美。我們躺在一起,我用指尖摸著她的臉頰、前額、眼窩和下頰、喉嚨,說道,「光滑似琴鍵,」而她也摸摸我的下頦說,「光滑似砂紙,琴鍵難以忍受。」

  夜真美。我們只消接觸到對方,便覺著幸福。除了所有最重要的時刻,我們還有許多做愛的方式。我們不在一起的時候,就試用心靈感應,有時竟也行得通,這大概因為我們所想的基本相同吧。

  我們倆都說從她來醫院的第一天起,我們就結婚了,時間已有數月。我想真的結婚,但是凱瑟琳說,如果那樣做他們會把她送走,並且假如我們一開始辦正式手續,他們就會盯住她,把我們拆散。我們必須按照意大利法律結婚,手續極繁雜。我想要正式結婚是因為我擔心會有孩子。我還想自己其實很高興並未真的結婚。

  「我休假時會來看你。」

  「你不可能在一個假期去蘇格蘭再回來。而且我不要離開你。現在結婚有什麼好處呢?我們真的已經結了婚,我也不能再做什麼了。」

  「我只是替你著想。」

  「我已經不存在了,我就是你,別製造一個獨立的我。」

  「我們能不能用什麼辦法私下結婚?假如我出了什麼事或是你有了孩子——」

  「除了通過教會或是國家,我們沒有別的辦法結婚。我們已經私下結婚了。你知道,親愛的,如果我信教,那會對我意味著一切,但是我不信教。」

  「那你什麼都不擔心嗎?」

  「只擔心把我從你這裡送走。你是我的宗教。你是我的一切。」

  「好吧,但是只要你哪天開口,我就娶你。」

  「別說得好像你得把我變成一個貞節的女人似的,親愛的。我就是一個貞節的女人。你對感到幸福和驕傲的事情是不可能覺得羞愧的。你不幸福嗎?」

  「但是你不會哪天離開我,去找另一個人吧?」

  「不會,親愛的。我絕不會離開你去找另一個人的。我猜想我們會發生種種可怕的事,但是你用不著擔心我會變心。」

  「我不久就得回前線了。」

  「你沒走之前我們不要想它。現在咱們幸福而且彼此相愛。我們只要幸福就夠了。你很快活,不是嗎?我做過什麼你不喜歡的事嗎?我能做什麼讓你喜歡的事嗎?你喜歡我把頭髮解開嗎?你想玩嗎?」

  「是的,到床上來。」

  「好的,我得先去看看病人。」

  那個夏天就這麼度過。那些日子的情形我記不大清楚,只記得天氣很熱,報紙上盡是勝利消息。我非常健壯,腿好得極快。我開始去首善醫院接受屈膝和機械治療,還有照紫外線、按摩、洗浴。我是下午到那邊去,然後在咖啡館喝一杯,讀讀報。下午有時還去看跑馬,或是到英美俱樂部去。那年夏季炎熱,我在米蘭又有許多熟人,但是下午一過,我總是急著趕回醫院。前線上他們正在向卡索推進,他們已攻克了普拉伐河對面的庫克,正在攻取貝恩施薩高原。西線戰事聽來不是太佳。看來這場戰爭要持續很久。我們已經參戰,但是我想要運送大部隊過來,再受戰爭訓練,得需要一年時間。明年或吉或凶難以預料。意大利耗盡了極可觀的人員,我不明白他們怎麼還能打下去。即使他們佔領了整個貝恩施薩高原和聖加布萊爾峰,後面還有許多奧地利控制的山脈,我親眼看見過:所有最高的山都還在後面。

  在卡索他們正在推進,但是海邊盡是沼澤和窪地。倘若是拿破崙,他會在平原擊敗奧軍,而絕不會在山區與之交戰。他會讓奧軍下山來,在維羅納一帶擊敗他們。西在線誰也沒得勝,或許戰爭不再分輸贏,或許戰爭會永遠打下去,或許它是另一個百年之戰。我把報紙放回報架,離開了俱樂部。我小心地走下臺階,走上了曼佐尼路。我要到科伐給凱瑟琳買點什麼。在科伐,我買了一盒巧克力。女店員在包裹的時候,我走到酒吧,那裡有一對英國人和一些飛行員。

  我獨自喝了一杯馬丁尼酒,付了錢,拿上那盒巧克力向醫院走去。在通往斯卡拉歌劇院的那條街上,我碰到幾位認得的人。一個是副領事,兩個是學聲樂的,還有一個來自舊金山的意大利人,名叫挨托雷·莫雷蒂,他現在意大利軍中服務。我和他們喝了點酒。其中一個學聲樂的原名拉爾夫·西蒙斯,現以恩裡科·德爾·克雷多的名字演唱。我從不知他唱得怎麼好,但是他永遠處在即將成大氣候之時。他人很胖,但是鼻子和嘴四周卻幹乾巴巴的,彷佛得了乾草熱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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