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明威 > 永別了,武器 | 上頁 下頁
十三


  當我堅持認為奧軍不肯停手時,教士有點洩氣,他本來始終堅信目前的戰事會發生一些變化的,經我這麼一分析,他開始動搖,不再那麼自信。現在,他惟一希望的是我軍能夠取得勝利,即使不能夠,也不要敗得很慘。

  我向來不願意想起這些事,一想起來就悶得慌,再加上幾天的舟車勞頓,我已疲倦不堪。教士很抱歉打擾了我的休息。我們握手道別,並約定等我從救護站回來後再相聚。

  那天雷那蒂很晚才回來,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第二天我上救護站時他還沒醒。

  我從來沒去過培恩西柴高原。去時又經過了我曾受過傷的地方,那次當我走過奧軍曾盤踞的山坡時,我心有餘悸。那兒鋪了一條新山路,到處停放著軍用卡車。再過去就上了平坦的大路,路的盡頭是一座被毀壞的村子,但到處都有指路標,前線就位於村子過去一點的高處。

  我們找到了吉諾,他帶我見了幾個在這裡工作的人員,隨後看了看救護站。他向我介紹了這裡的一些基本情況:每逢炮轟,便有一部分傷員需要運送;聽說奧軍要發動進攻,雖然我軍也聲稱要發動進攻,但在沒有調來新部隊之前,只是說說而已;這裡的食物供不應求,基本的溫飽問題都未得到解決。

  吉諾是個不錯的小夥子,在眾人中口碑很好。他很希望被調到卡波雷多去,只因他特別喜歡那裡一座聳入雲霄的高山。他告訴我戰鬥打得最慘的是聖迦伯烈山,因為那是一座軍事要塞。奧軍已在那兒做防禦工事多年了。我認為以一系列山當做一條戰線很不明智,因為這樣很容易被敵人包抄。他還告訴我在我們前邊和上邊的特爾諾伐山脈,奧軍在那裡佈置了好些大炮,經常在夜裡狠狠襲擊我方的道路,雖然沒有多大的實效性,但那巨大響聲著實讓人毛骨悚然,把人嚇個半死。

  他說身處培恩西柴高原是非常危險的,因為一旦奧軍發動進攻的話,那兒既沒有電話,也無路可退。高原上一排低低的山丘,本來可以作為天然的保護屏障,但尚未組織利用起來。

  我們回到了他的住處——一幢房子的地窖。在那裡我們討論了地形與戰事之間的關係。後來吉諾分析,支援人員之所以吃不飽,全在於把食物都供應給前線的部隊了。後援人員只好把奧軍種下的馬鈴薯和栗子吃個精光。最後我下了結論:我們之所以打敗仗,主要是士兵們沒能吃飽。

  每逢聽到光榮、神聖、犧牲等字眼時,我總會感到局促不安。因為這些字眼虛無縹緲,是很抽象的名詞,這些詞常常會在公告上看到。最後,我發現自己只對那些具體的名稱(例如村莊的名稱、路的號數、河號、部隊的番號和重大日期)感興趣,認為只有這些名稱還保留著尊嚴,只有談這些才有意義。至於吉諾談及的愛國等字眼兒只不過是一種情感的寄託而已,並無實用的價值。

  那天整天下著暴雨,並夾雜著狂風,道路上全是積水。將近黃昏時,我站在第二急救站遠眺秋天的原野。太陽的餘輝斜照在遠處山脊後邊的樹林,依稀可見樹林中設有奧軍的大炮。忽然,前線附近一幢毀壞的農舍上空出現了一團團榴霰彈中的煙,一道黃白色的閃光過後,便聽到了炮聲。村舍的瓦礫中、急救站那幢破屋子、旁邊的道路上都留下了許多榴霰彈中的鐵彈。看到此情此景,我不禁感到慶倖。幸虧下午敵軍沒向急救站的附近開炮,那時我們正用急救車運送傷員。

  夜裡刮起了大風,清晨三時下起了傾盆大雨。敵軍向我軍發炮轟擊,克羅地亞部隊冒雨沖到前線,我軍第二線士兵在驚慌中進行反攻,全線籠罩在槍林彈雨之中,最終趕跑了敵人。但許多士兵受了傷,他們有的被人用擔架抬來,有的自己走著來,有的由人背著來,個個渾身濕透,面如土灰。當他們全部被抬上救護車時,雪夾著雨落了下來。

  天亮時仍在刮狂風,雪停了,又下了雨,敵人又一次發動進攻,但沒有得逞。我們時時準備著抵抗敵人的來攻,個個神經高度緊張。後來敵軍在南邊發起了進攻,聽說以他們的敗北告終。到了夜裡,他們尚未對我們這一邊發起進攻,但有人傳話說因敵軍在北邊突破了我們的陣地,叫大家準備撤退。一會兒急救站的上尉又說方才的是小廣播,上邊下命令必須竭盡全力堅守培恩西柴戰線。

  形勢對我軍很不利,因為有十五師德軍將對我們發起進攻。後來上尉告訴我,如果一發生撤退由我負責把傷員先從前線運到後送站,然後運至野戰醫院。

  第二天夜裡,聽說德軍和奧軍突破了北面的陣地,正向我們直逼過來,我們的撤退行動也就開始了。傷員人數太多,沒法全帶走,上尉命令先裝醫院設備,至於傷員則能運多少運多少,裝不下的只好撂下。大雨中,車隊、馬隊、部隊、大炮在秩序地撤退著。

  那天夜裡,我們又忙著幫助那些設在村子裡的野戰醫院撤退,把傷員運到了普拉伐的醫院和後站隊。到了中午,我們到了哥裡察。城裡空蕩蕩的,當我們的車子開在街上時,碰上幾個專門用來招待士兵的窯子。正用一部卡車裝七個姐兒,兩個在哭,有一個對我們又是吐舌頭,又是大笑。

  我下車向管姐兒的人打聽其他人的去向,她說一早就被運往內利阿諾去了。

  等我回到別墅時,那兒已空無一人。少校留條叫我把堆在門廊上的物資裝上車後開到波達諾涅去。救護車隊司機皮安尼、博內羅、艾莫和我四人給汽車添了些機油,裝滿汽油,然後把醫院設備裝上車子,便進入別墅小憩一番,因為幾天沒日沒夜的折磨已使我們筋疲力盡。

  各自找了一張床鋪後,艾莫開始生爐子燒水。我來到以前和雷那蒂合住的房間裡,沾枕頭便睡著了。

  三個小時後我們在相互叫床中醒來。吃了點艾莫做的實心面,喝了點地窖裡的葡萄酒。皮安尼始終昏昏欲睡,大家在睡意和酒意中互開玩笑。到了九點半,我們該動身了,大夥兒都對這地方依依不捨,我們都覺得以後很難找到像此別墅一樣好的地方啦。因為大夥兒心裡都明白,我們將要撤退的地方——波達諾涅,實在是一個不怎麼樣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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