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明威 > 永別了,武器 | 上頁 下頁 |
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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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我正沿著曼估尼大街走,迎面過來邁耶斯老頭和他那位胸圍寬大的妻子,他們剛從跑馬場回來。邁耶斯老頭是我在跑馬場上認識的一位朋友,他又矮又老,蓄著白色的小鬍子,一副很硬朗的樣子。他在跑馬場上的運氣相當不錯,而且特別喜歡醫院裡的孩子們。他管我們這些病號叫孩子。每次去醫院,他都會給我們帶去許多好吃的東西。雖然邁耶斯老頭曾坐過窂,但他們在米蘭生活得很幸福。 告別邁耶斯後,我向科伐走去,想在那裡給凱瑟琳買點東西。我買了一盒巧克力,趁服務員包裝的當兒,我走進酒吧間獨自喝了一杯馬丁尼雞尾酒,隨後拿了巧克力回醫院。在歌劇院旁邊那條街上的小酒吧外,我遇到了幾個熟人,一個是副領事,兩個歌手,還有一個來自舊金山的意大利人,叫做愛多亞,摩裡蒂。我們五人在一起邊喝酒邊聊天。 歌唱家中有一個叫拉夫,西蒙斯的,其藝名為恩利科,戴爾克利多。他總是一副自負的樣子。然而受多亞老愛揭他的底,說常在劇院舞臺上看到人家扔凳子攻擊他,因為他發不准意大利語。這時,中一個叫艾得加,桑達斯的男高音為他的同伴幫腔,諷刺愛多亞是個傻子,只會說扔凳子,他們之間就這樣相互攻擊,尋求片刻的歡愉。後來我們把話題轉向勳章。愛多亞認為我戰績顯著,肯定能得銀質勳章。當他本人被副領事問及曾得過幾枚時,他顯得很激動,他捋起袖管讓我們看重傷後留下的傷痕。他的一隻腳的一邊曾被手榴彈炸過,至今留下一根壞死骨頭,還時時發臭。他給我們講述他如何開槍打死那個扔手榴彈的兵士,他的神情是那麼的堅毅、自豪。由於他戰績赫赫,又精通意大利語,他將晉升為上尉。但他似乎更願意進美國軍隊當上尉,因為那兒的官俸為兩百五十元左右。而且他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以自己的知識決不配當將軍,戰爭並非兒戲,需要有一個睿智的腦袋才能統率全這,取得勝利。 兩位歌唱家對戰爭絲毫不感興趣,他們慶倖自己不是軍人。副領事麥克抱著一種絕望的態度。惟有愛多克對戰爭、對軍銜充滿熱情,他發誓在戰爭結束前當上校。 當酒吧間的時鐘指向六點差一刻時,我們相互道別,相互祝福。隨後,我直奔凱瑟琳所在的醫院。 當我與凱瑟琳談起愛多亞這人的確是個英雄時,凱瑟琳卻不以為然。她覺得他那種炫耀自己的功績來贏得別人崇拜的方式十分令人討厭。我儘量附和著她。因為我知道她不希望我在前線也以愛多亞為榜樣,為了顯示自己的能幹而不顧安危。她只想看著我平平安安、快快樂樂的,不想看到我以犧牲來換取頻頻的升級。 我們倆在陽臺上輕聲談著話,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蒼穹被一層霧罩著,沒有多久便下起了零星小雨。待我們回房後,雨開始下大,我們一邊聽雨一邊聊天。凱瑟琳問我是否會永遠愛她,我回答是的。她一向很怕雨,我對她說:「我愛你,不管下雨她好,下雪也好,冰雹也好……」我知道她的怕雨肯定有原因,在我的反復追問之下,她才道出了心中的餘悸:「我怕雨,因為我有時看見自己在雨中死去。」「有時我看見你也在雨中死去。」我安慰她別再胡思亂想,她喃喃地低語著:「我並不怕雨,我並不怕雨,上帝,但願我真的不會害怕。」她哭了,我愛撫著她,最後她停止了哭泣,但外面的雨仍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 一天下午,我和凱瑟琳打算上跑馬場去,弗格遜也要去,還有克羅威,羅吉斯,一個在戰場上被炮彈雷管炸傷眼睛的青年。中飯後,兩位姑娘去打扮換衣。我坐在克羅威的床頭翻閱賽馬的報紙,研究和預測賽馬的情況。克羅威因近來無事也開始關心賽馬,而且他深受邁耶斯老頭的厚愛。也許由於老頭與他同病相憐的緣故吧,老頭本人眼睛也有毛病。邁耶斯老頭的內部情報很准,幾乎每賭必勝,他常常會把消息透露給克羅威,但常常不告訴我們,即使告訴,也是一副很為難的樣子,因為買哪匹馬票子的人一多,彩金自然會下跌。 那天天氣晴朗,我們一行四人坐著敞篷馬車趕往西羅賽馬場。賽馬場設在風光旖旎的城外。下了馬車,買了節目表,我們來到停馬的馬場。圍場上人山人海,我們還碰到了好多熟人,安排弗格遜和凱瑟琳坐下後,我們開始觀察馬。 馬由馬夫牽著走,一匹輪著一匹。這時克羅威看中了一匹紫黑色的馬,他斷言那是染出來的顔色。根據馬夫胳膊上的號數,對照節目表一看,方知此馬名為賈巴拉克。大夥兒一致認為這匹馬的顔色是假的,最後湊了一百里拉把賭注下在這匹馬上。按賭注打賭表上的規定,這匹馬倘若能跑贏,每里拉要付三十五里拉。 我們擠到大看臺去看賽馬。只見主持起跑者先叫馬排成一橫行,然後長鞭啪的一揮,各匹馬便撒腿而跑。賈巴拉克一馬當先,始終處於優勢,直至終點。我們歡呼,因為馬上可以得到三千多里拉啦。但邁耶斯先生卻告訴我們快起賽時,有人在這匹馬上押下了一大筆款子,這匹馬的彩金不到二對一。一席話頓時像一盆涼水澆在我們頭上,我們意識到因為有人作弊,我們上當了。果然不出所料,我們在張貼號碼並搖鈴付款的地方看到,在賈巴拉克名字後寫著每十里拉可得十八個半里拉。 在大看臺上的酒吧裡每人喝了一杯威士忌蘇打,凱瑟琳和一個熟人在談話,我們又去押馬。邁耶斯先生也正好在那兒。 我慫恿克羅威先生去向邁耶斯打聽點小道消息。邁耶斯拿出節目表來,用鉛筆指了指第五號。我們毫不猶豫地用一百里拉賭第五號馬跑頭馬,又花了一百里拉賭它跑二馬,隨後又一人一杯威士忌蘇打。我們心情非常好。五號馬果然贏了,只是所得的付錢很有限。 凱瑟琳不喜歡在這種場合中被眾人問起同一個問題:「你是否喜歡賽馬,」她厭惡與他們交談,只想與我單獨在一起。我倆隨心所欲地押了一匹名叫「為我點燃」的馬,這是一匹從來沒聽過名的馬,一匹邁耶斯先生不會押的馬。最後它跑了個倒數第二,但我倆的心情很清爽,盡享喝酒賞馬的樂趣。此次出行,可謂歡喜而出,盡興而歸。 時值九月,天氣驟涼。前線戰事很不樂觀,意軍在培恩西柴高原和聖迦伯烈山損失達十五萬人,在卡索高原上也損失近四萬人。士兵們的反戰情緒日益高漲。米蘭城有過兩次反對戰爭的騷亂,都靈也有一次激烈的騷亂。我們聚集在俱樂部中談論當前的軍事狀況,有位英國少校發表了他的高見。他認為今年這兒的戰事徹底完蛋,我們都垮了,德國、俄羅斯、奧地利也都垮了,最後哪一回能拼死熬到最後才發覺這一點,便會打贏這場戰爭。顯然,他對這世界充滿著悲觀的情緒。我忽然想起該去醫院了,便起身向他們告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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