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明威 > 太陽照常升起 | 上頁 下頁
四十七


  「你別走。我還沒——沒——睡——睡著過呢,」他又說。

  「你會睡著的,邁克。別擔心,老弟。」

  「勃萊特搞上了一個鬥牛士,」邁克說。「可是她那個猶太人倒是走了。」

  他轉過頭來看著我。

  「天大的好事,對吧?」「是的。現在你快睡吧,邁克。你該睡點覺了。」

  「我這——這——就睡。我要——要——睡一小——小——會兒覺。」

  他閉上眼睛。我走出房間,輕輕地帶上門。比爾在我房間裡看報。

  「看見邁克啦?」

  「是的。」

  「我們吃飯去吧。」

  「這裡有個德國侍者總管,我不願意在樓下吃。我領邁克上樓的時候,他討厭透了。」

  「他對我們也是這樣。」

  「我們出去到大街上吃去。」

  我們下樓。在樓梯上我們和一名上樓的侍女擦肩而過,她端了一個蒙著餐巾的託盤。

  「那是給勃萊特吃的飯,」比爾說。

  「還有那位小夥的,」我說。

  門外拱廊下的露臺上,德國侍者總管走過來。他那紅撲撲的兩頰亮光光的。他很客氣。

  「我給你們兩位先生留了一張雙人桌,」他說。

  「你自己去坐吧,」比爾說。我們一直走出去,跨過馬路。

  我們在廣場邊一條小巷裡一家餐廳吃飯。這餐廳裡的吃客都是男的。屋裡煙霧彌漫,人們都在喝酒唱歌。飯菜很好,酒也好。我們很少說話。後來我們到咖啡館去觀看狂歡活動達到沸騰的高潮。勃萊特吃完飯馬上就來了。她說她曾到邁克的房間裡看了一下,他睡著了。

  當狂歡活動達到沸騰的高潮並轉移到鬥牛場的時候,我們隨同人群到了那裡。勃萊特坐在第一排我和比爾之間。看臺和場子四周那道紅色柵欄之間有一條狹窄的通道,就在我們的下面。我們背後的混凝土看臺已經坐得滿滿的了。前邊,紅色柵欄外面是鋪著黃澄澄的砂子、碾得平展展的場地。雨後的場地看來有點濘,但是經太陽一曬就幹了,又堅實、又平整。隨從和鬥牛場的工役走下通道,肩上扛著裝有鬥牛用的斗篷和紅巾的柳條籃。沾有血跡的斗篷和紅巾疊得板板整整地安放在柳條籃裡。隨從們打開笨重的皮劍鞘,把劍鞘靠在柵欄上,露出一束裹著紅布的劍柄。他們抖開一塊塊有紫黑血跡的紅色法蘭絨,套上短棍,把它張開,並且讓鬥牛士可以握住了揮舞。勃萊特仔細看著這一切。她被這一行玩藝的細枝末節吸引住了。

  「他的每件斗篷和每塊紅巾上都印著他的名字,」她說。「為什麼管這些紅色法蘭絨叫做muleta呢?」

  「我不知道。」

  「不知道這些東西到底有沒有洗過。」

  「我看是從來不洗的。一洗可能要掉色。」

  「血跡會使法蘭絨發硬,」比爾說。

  「真奇怪,」勃萊特說。「人們竟能對血跡一點不在意。」

  在下面狹窄的通道上,隨從們安排著上場前的一切準備工作。所有的座位都坐滿了人。看臺上方,所有的包廂也滿了、除了主席的包廂外,已經沒有一個空座。等主席一入場,鬥牛就要開始。在場子裡平整的沙地對面,鬥牛士們站在通牛欄的高大的門洞子裡聊天,他們把胳臂裹在斗篷裡,等待列隊入場的信號。勃萊特拿著望遠鏡看他們。

  「給,你想看看嗎?」

  我從望遠鏡裡看出去,看到那三位鬥牛士。羅梅羅居中,左邊是貝爾蒙蒂,右邊是馬西亞爾。他們背後是他們的助手,而在短槍手的後面,我看到在後邊通道和牛欄裡的空地上站著長矛手。羅梅羅穿一套黑色鬥牛服。他的三角帽低扣在眼睛上。我看不清他帽子下面的臉,但是看來傷痕不少。他的兩眼筆直地望著前方。馬西亞爾把香煙藏在手心裡,小心翼翼地抽著。貝爾蒙蒂朝前望著,面孔黃得毫無血色,長長的狼下巴向外撅著。他目光茫然,視而不見。無論是他還是羅梅羅,看來和別人都毫無共同之處。他們孑然佇立。主席入場了;我們上面的大看臺上傳來鼓掌聲,我就把望遠鏡遞給勃萊特。一陣鼓掌。開始奏樂。勃萊特拿著望遠鏡看。

  「給,拿去,」她說。

  在望遠鏡裡,我看見貝爾蒙蒂在跟羅梅羅說話。馬西亞爾直直身子,扔掉香煙,於是這三位鬥牛士雙目直視著前方,昂著頭,擺著一隻空手入場了。他們後面跟隨著整個隊列,進了場向兩邊展開,全體正步走,每個人都一隻手拿著卷起的斗篷,擺動著另一隻空手。接著出場的是舉著長矛,象帶槍騎兵般的長矛手。最後壓陣的是兩行騾子和鬥牛場的工役。鬥牛士們一手按住頭上的帽子,在主席的包廂前彎腰鞠躬,然後向我們下面的柵欄走來。佩德羅·羅梅羅脫下他那件沉甸甸的金線織錦斗篷,遞給他在柵欄這一邊的隨從。他對隨從說了幾句話。這時羅梅羅就在我們下面不遠的地方,我們看見他嘴唇腫起、兩眼充血、臉龐青腫。隨從接過斗篷,抬頭看看勃萊特,便走到我們跟前,把斗篷遞上來。

  「把它攤開,放在你的前面,」我說。

  勃萊特屈身向前。斗篷用金線繡制,沉重而挺括。隨從回頭看看,搖搖頭,說了些什麼。坐在我旁邊的一個男人向勃萊特側過身子。

  「他不要你把斗篷攤開,」他說。「你把它折好,放在膝上。」

  勃萊特折起沉重的斗篷。

  羅梅羅沒有抬頭望我們。他正和貝爾蒙蒂說話。貝爾蒙蒂已經把他的禮服斗篷給他的朋友們送去了。他朝他們望去,笑笑,他笑起來也象狼,只是張張嘴,臉上沒有笑意。羅梅羅趴在柵欄上要水罐。隨從拿來水罐,羅梅羅往鬥牛用的斗篷的細布裡子上倒水,然後用穿平跟鞋的腳在沙地上蹭斗篷的下擺。

  「那是幹什麼?」勃萊特問。

  「加點兒分量;不讓風吹得飄起來。」

  「他臉色很不好,」比爾說。

  「他自我感覺也非常不好,」勃萊特說。「他應該臥床休息。」

  第一頭牛由貝爾蒙蒂來對付。貝爾蒙蒂技藝高超。但是因為他一場有三萬比塞塔收入,加上人們排了整整一夜隊來買票看他表演,所以觀眾要求他該表現得特別突出。貝爾蒙蒂最吸引人的地方是和牛靠得很近。在鬥牛中有所謂公牛地帶和鬥牛士地帶之說。鬥牛士只要處在自己的地帶裡,就比較安全。每當他進入公牛地帶,他就處於極大的危險之中。在貝爾蒙蒂的黃金時期,他總是在公牛地帶表演。這樣,他就給人一種即將發生悲劇的感覺。人們去看鬥牛是為了去看貝爾蒙蒂,為了去領受悲劇性的激情,或許是為了去看貝爾蒙蒂之死。十五年前人們說,如果你想看貝爾蒙蒂,那你得在他還活著的時候趁早去。打那時候起,他已經殺死了一千多頭牛。他退隱之後,傳奇性的流言四起,說他的鬥牛如何如何奇妙,他後來重返鬥牛場,公眾大失所望,因為沒有一個凡人能象據說貝爾蒙蒂曾經做到的那樣靠近公牛,當然啦,即使貝爾蒙蒂本人也做不到。

  此外,貝爾蒙蒂提出了種種條件,堅決要求牛的個頭不能太大,牛角長得不要有太大的危險性,因而,引起即將發生悲劇的感覺所必需的因素消失了,而觀眾呢,卻要求長了瘺管的貝爾蒙蒂做到他過去所能夠做到的三倍,現在不免感到上了當,於是貝爾蒙蒂的下巴由於屈辱而撅得更出,臉色變得更黃,由於疼痛加劇,行動更是艱難,最後觀眾乾脆以行動來反對他,他呢,完全採取鄙視和冷淡的態度。他原以為今天是他的好日於,迎來的卻是一下午的嘲笑和高聲的辱駡,最後,坐墊、麵包片和瓜菜一齊飛向當年他曾在這裡取得莫大勝利的場地,落在他的身上。他只是把下巴撅得更出一點。有時候,觀眾的叫駡特別不堪入耳,他會拉長下巴,齜牙咧嘴地一笑,而每個動作所給他的痛苦變得愈來愈劇烈,到最後,他那發黃的臉變成了羊皮紙的顏色。等他殺死了第二頭牛,麵包和坐墊也扔完了,他撅出狼下巴帶著慣常的笑容和鄙視的目光向主席致禮,把他的劍遞到柵欄後面,讓人擦乾淨後放回劍鞘,他這才走進通道,倚在我們座位下面的柵欄上,把腦袋俯在胳臂上,什麼也不看,什麼也不聽,只顧忍受痛苦的折磨。最後他抬頭要了點水。他咽了幾口,漱漱嘴,吐掉,拿起斗篷,回進鬥牛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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