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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第十一章

  午飯後,當我們背著旅行包和釣竿袋出來動身到布爾戈特去的時候,廣場上熱得烤人。公共汽車頂層已經有人了,另外有些人正攀著梯子往上爬。比爾爬上頂層,羅伯特坐在比爾身邊給我占座,我走回旅館去拿兩三瓶酒隨身帶著。等我出來,車上已擁擠不堪。頂層上所有的行李和箱子上都坐滿了男女旅客,婦女們在陽光下用扇子扇個不停。天實在熱。羅伯特爬下車去,我在橫跨頂層的木制長椅上他剛才替我占的位置落了座。

  羅伯特·科恩站在拱廊下面陰涼的地方等著我們啟程。有個巴斯克人懷裡揣著一個大皮酒袋,橫躺在頂層我們長椅的前面,背靠著我們的腿兒。他把酒袋遞給比爾和我,我把酒袋倒過來正要喝的當兒,他模仿汽車電喇叭,嘟嘟的叫了一聲,學得那麼逼真而且來得那麼突然,使我把酒潑掉了一些,大家哈哈大笑。他表示歉意,讓我再喝一次。一會兒他又學了一遍,我再次上當。他學得非常象。巴斯克人喜歡聽他學。坐在比爾旁邊的人跟比爾說西班牙語,但比爾聽不懂,所以就拿一瓶酒遞給這人。這人揮手拒絕了。他說天太熱,而且中飯時他喝過量了。當比爾第二次遞給他的時候,他咕嘟嘟地喝了一大口,然後這酒瓶在就近幾個人手裡傳開了。每個人都非常斯文地喝上一口,然後他們叫我們把酒瓶塞好收起來。他們都要我們喝他們自己皮酒袋裡的酒。他們是到山區去的農民。

  又響了幾次模仿的喇叭聲之後,汽車終於開動了,羅伯特·科恩揮手向我們告別,所有的巴斯克人也揮手向他告別。我們一開上城外的大道,就涼快了。高坐在車頂,緊貼著樹下行駛,感到很愜意。汽車開得很快,激起陣陣涼風。當我們順著大道直駛,塵土撲打在樹上,並向山下飄落時,我們回頭穿過枝葉看到聳立在河邊峭壁上的那個城市的美好風光。靠在我膝蓋上躺著的巴斯克人用酒瓶口指點著這景色,向我們使眼色。他點點頭。

  「很美吧,呃?」

  「這些巴斯克人滿不錯,」比爾說。

  靠在我腿上躺著的巴斯克人皮膚黝黑,象皮馬鞍的顏色。他同其他巴斯克人一樣,穿一件黑色罩衫。黝黑的脖子上佈滿皺紋。他轉身要比爾接過他的酒袋。比爾遞給他一瓶我們帶的酒。巴斯克人用食指朝比爾比劃了兩下,用手掌啪的拍上瓶塞,遞回酒瓶。他使勁把酒袋朝上遞。

  「舉起來!舉起來!」他說。「舉起酒袋來。」

  比爾舉起酒袋,把頭向後一仰,讓酒迸發出來,射進他的嘴裡。他喝罷酒,放平酒袋,有幾滴酒順著他的下頦往下淌。

  「不對!不對!」有幾個巴斯克人說。「不是那麼喝的。」酒袋的主人正要親自給比爾做示範,另一個人從他手裡把它搶過去了。這是一位年輕小夥,他伸直雙臂,高高舉起酒袋,用一隻手捏著這皮袋,於是酒就噝噝地射進他的嘴裡。他伸手高擎著酒袋,袋中的酒順著平射的軌道猛烈地噴進他的嘴裡,他不緊不慢地一口口把酒咽下。

  「嗨!」酒袋的主人喊道。「你喝的是誰的酒啊?」

  喝酒的小夥用小手指對他點點,眼睛裡帶著笑意,看看我們。然後他突然刹住酒流,倏的把酒袋朝天豎直,朝下送到主人的手裡。他向我們眨巴幾下眼睛。主人沮喪地晃了晃酒袋。

  我們穿過一座小鎮,在一家旅店門前停下,司機裝上幾件包裹。然後我們又上路,駛出小鎮,公路開始向山上攀登。我們穿行在莊稼地裡,這裡有岩石嶙峋的小山崗,山坡朝下沒在地裡。莊稼地沿山坡向上伸展。現在我們爬得比較高了,風兒擺動著莊稼。大路白茫茫地滿是塵土,塵土被車輪揚起,彌漫在車後的空中。公路攀登上山,把長勢茂盛的莊稼地拋在下面。現在光禿的山坡上和河道兩側只有零星的幾塊莊稼地。車子急劇地閃到大路邊,給一長列由六頭騾子組成的隊伍讓道,騾子一頭跟著一頭,拉著一輛滿載貨物的高篷大車。車上和騾子身上都是塵土。緊接著又是一隊騾子和一輛大車。這一車拉的是木材,我們開過的時候,趕騾的車夫向後一靠,扳上粗大的木閘,把車刹住。在這兒一帶,土地相當荒蕪,滿山頑石,烤硬的泥上被雨水沖出道道溝壑。

  我們順著一條彎道,駛進一個小鎮,兩側陡的展開一片開闊的綠色的山谷。一條小溪穿過小鎮中心,房屋後邊緊接著一片片葡萄園。

  汽車在一家旅店門前停下,許多旅客下了車,好些行李從車頂大油布底下被解開並卸了下來。比爾和我下車走進旅店。這是一間又矮又暗的屋子,放著馬鞍、馬具和白楊木制的乾草叉,屋頂上掛著一串串繩底帆布鞋、火腿、臘肉、白色的蒜頭和長長的紅腸,屋裡陰涼、幽暗,我們站在長條的木頭櫃檯前,有兩名婦女在櫃檯後面賣酒。她們背後是塞滿雜貨商品的貨架。我們每人喝了一杯白酒,兩杯白酒共計四十生丁。我給了女掌櫃五十生丁,多餘的算小費,但是她以為我聽錯價錢了,把那個銅幣還給我。

  兩位同路的巴斯克人走進來,一定要請我們喝酒。他們給每人買了一杯酒,隨後我們買了一次,後來他們拍拍我們的脊背,又買了一次。我們接著買了一次,最後我們一起走出來,到了火熱的陽光下,爬上車去。這時候有的是空座,大家都可以坐到,那個剛才躺在鉛皮車頂上的巴斯克人這時在我們倆中間坐下了,賣酒的女掌櫃用圍裙擦著手走出來,和汽車裡的一個人說話,司機晃著兩個皮制空郵袋走出旅店,爬上汽車,車子開動了,車下的人都向我們揮手。

  大道瞬間就離開綠色的上穀,我們又駛進叢山之間。比爾和抱著酒袋的巴斯克人在聊天。有一個人從椅子背後探身過來用英語問我們:「你們是美國人?」

  「是啊。」

  「我在那裡待過,」他說。「四十年前。」

  他是個老頭,皮膚黑得同其他人一樣,留著短短的白鬍子。

  「那裡怎麼樣?」

  「你說什麼?」

  「美國怎麼樣?」「哦,我當時在加利福尼亞。好地方。」「你為什麼離開呢?」「你說什麼?」「為什麼回到這裡來了?」「哦,我回來結婚的。我本來打算再去,可我老婆她不愛出門。你是什麼地方人?」「堪薩斯城人。」

  「我到過,」他說。「我到過芝加哥、聖路易、堪薩斯城、丹佛、洛杉磯、鹽湖城。」

  他很仔細地念著這些地名。

  「你在美國待了多長時間?」

  「十五年。然後我就回來結婚了。」

  「喝口酒吧?」

  「好,」他說。「你在美國喝不到這種酒吧,呃?」

  「只要你買得起,那裡有的是。」

  「你上這兒幹什麼來啦?」

  「我們到潘普洛納來過節。」

  「你喜歡看鬥牛?」

  「那當然。難道你不喜歡?」

  「喜歡,」他說。「我看我是喜歡的。」

  過了一會兒,又說:

  「你現在上哪兒?」

  「到布爾戈特釣魚去。」

  「好,」他說,「願你能釣到大魚。」

  他同我握握手,轉身重新在背後的座上坐好。他同我的談話引起其他巴斯克人的注目。他舒舒服服地坐好了,每當我回頭觀望山鄉風光的時候,他總對我微笑。但是剛才費勁地說了一通美國英語似乎把他累著了。後來他再也沒說什麼。

  汽車沿公路不斷地向上爬,山地荒蕪貧瘠,大小岩石破土突起。路旁寸草不長。回頭看,只見山下展現一片開闊的原野。在原野後面遙遠的山坡上是一塊塊翠綠和棕黃色相間的田地。褐色的群山同天際相連。山形奇特。每登高一步,天際群山的輪廓也隨之而改變。隨著汽車沿公路緩緩攀登,我們看到另一些山巒出現在南邊。公路接著越過山頂,漸漸轉為平坦,駛進一片樹林。這是一片軟木懈樹林,陽光穿過枝葉斑斑駁駁地射進來,牛群在樹林深處吃草。我們穿出樹林,公路順著一個高崗拐彎,前頭是一片起伏的綠色平原,再過去是黛色的群山。這些山和那些被我們甩在後面的被烤焦了的褐色山巒不同。山上樹木叢生、雲霧繚繞。綠色平原朝前伸展著,被柵欄割成一塊塊,兩道縱貫平原直指北方的樹行之間顯現出一條白色的大道。當我們來到高崗的邊緣,我們看見前邊平原上布爾戈特的一連串紅頂白牆的房屋,在遠處第一座黛色的山崗上,閃現出龍塞斯瓦列斯的修道院的灰色鐵皮房頂。

  「那邊就是龍塞沃,」我說。

  「哪兒?」

  「那邊數過去第一座山上就是。」

  「這幾天氣很冷,」比爾說。

  「地勢很高嘛,」我說。「海拔該有一千二百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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