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明威 > 太陽照常升起 | 上頁 下頁


  正說著,我們到了餐廳。我叫車夫停下。我們下了馬車,喬傑特不喜歡這地方的外表。「這家餐廳不怎麼樣。」

  「是的,」我說。「或許你情願到『福艾約』去。為什麼你不叫馬車繼續往前走呢?」

  我起初搭上她是出於一種情感上的模糊的想法,以為有個人陪著吃飯挺不錯。我好久沒有同「野雞」一起吃飯了,已經忘了這會是多麼無聊。我們走進餐廳,從帳桌邊的拉維涅太太面前走過,走進一個小單間。吃了一些東西後,喬傑特的情緒好一些了。

  「這地方倒不壞,」她說。「雖然不雅致,但是飯菜滿不錯。」

  「比你在列日吃得好些。」

  「你是說布魯塞爾吧。」

  我們又來了一瓶葡萄酒,喬傑特說了句笑話、她笑笑,露出一口壞牙。我們碰杯。「你這人不壞,」她說。「你得了病可真太糟糕了。我們挺說得來。你到底是怎麼回事?」

  「大戰中受的傷,」我說。

  「唉,該死的戰爭。」

  我們本來會繼續談下去,會議論那次大戰,會一致認為戰爭實質上是對文明的一場浩劫,也許最好能避免戰爭。我厭煩透了。恰好這時候,有人在隔壁房間裡叫我:「巴恩斯!喂,巴恩斯!雅各布·巴恩斯!」

  「有個朋友在叫我,」我解釋了一下就走出房去。

  佈雷多克斯和一幫人坐在一張長桌邊,有科恩、弗朗西絲·克萊恩、佈雷多克斯太太,還有幾個人我不認識。

  「你要去參加舞會,對不?」佈雷多克斯問。

  「什麼舞會?」

  「什麼,就是跳舞唄。你不知道我們已經恢復舞會了?」佈雷多克斯太太插嘴說。

  「你一定要來,傑克。我們都去,」弗朗西絲在桌子另一頭說。她是高個子,臉上掛著笑意。

  「他當然會來的,」佈雷多克斯說。「進來陪我們喝咖啡吧,巴恩斯。」「好。」「把你的朋友也帶來,」佈雷多克斯太太笑著說。她是加拿大人,充分具備加拿大人那種優雅大方的社交風度。

  「謝謝,我們會來的,」我說。我回到小單間。

  「你的朋友是些什麼人?」喬傑特問。

  「作家和藝術家。」

  「塞納河這一邊這樣的人多的是。」

  「太多啦。」

  「是這樣的。不過,他們當中有些人倒挺能掙錢。」

  「哦,是的。」

  我們吃好了飯,喝完了酒。「走吧,」我說。「我們跟他們喝咖啡去。」

  喬傑特打開她的手提包,對著小鏡子往臉上撲了點粉,用唇膏把嘴唇重新勾勒了一通,整了整帽子。

  「好了,」她說。

  我們走進滿屋是人的房間裡,圍著桌子就坐的佈雷多克斯和其他男人都站起來。

  「允許我給你們介紹一下我的未婚妻喬傑特·萊布倫小姐,」我說。喬傑特嬌媚地一笑,我們和大家握手。

  「你是歌唱家喬傑特·萊布倫的親戚吧?」佈雷多克斯太太問。

  「不認識。」喬傑特回答。「可是你們倆同名同姓,」佈雷多克斯太太真誠地說。

  「不,」喬傑特說。「根本不對。我姓霍賓。」

  「可是巴恩斯先生介紹你時說是喬傑特·萊布倫小姐。他確實是這麼說的,」佈雷多克斯太太堅持說。她說起法語來很激動,往往都不知道自己說的是啥。

  「他是個傻子,」喬傑特說。

  「哦,那麼是說著玩兒的羅,」佈雷多克斯太太說。

  「是的,」喬傑特說。「逗大家笑笑。」

  「你聽見了,亨利?」佈雷多克斯太太朝桌子另一頭的佈雷多克斯喊道。「巴恩斯先生介紹他的未婚妻叫萊布倫小姐,其實她姓霍賓。」

  「當然啦,親愛的。是霍賓小姐,我早就認識她。」

  「霍賓小姐,」弗朗西絲·克萊恩叫道。她的法語說得很快,可她不象佈雷多克斯太太,並不因為自己說一口地道的法語就故作姿態地洋洋自得起來。「你在巴黎待很久了?你喜歡巴黎這個地方嗎?你很愛巴黎,對吧?」

  「她是誰?」喬傑特扭頭問我。「我該同她談嗎?」

  她掉回去望著弗朗西絲,只見弗朗西絲笑眯眯地坐著,叉著雙手,長脖子承著腦袋,撅起雙唇準備繼續說話。

  「不,我不喜歡巴黎。既奢侈,又肮髒。」

  「是嗎?我倒覺得這裡特別乾淨。數得上是全歐洲最乾淨的城市之一。」

  「我認為巴黎很髒。」

  「多怪啊!也許你在巴黎沒待多久吧。」

  「我在這兒待的時間夠長的了。」

  「可這裡有些人倒很好。這點必須承認。」喬傑特扭頭對著我。「你的朋友們真好。」弗朗西絲已略有醉意。如果不送咖啡來,她還會滔滔不絕地說個沒完。拉維涅還端上了利久酒,喝完酒後我們都走出餐廳,動身上佈雷多克斯搞的跳舞俱樂部去。跳舞俱樂部在聖傑尼維那弗山路的一家大眾舞廳內。每週有五個晚上,先賢飼區的勞動人民在這裡跳舞。每週有一個晚上歸跳舞俱樂部使用。星期一晚上不開放。我們到那裡的時候,屋裡還空空的,只有一名警察靠門口坐著,老闆娘待在白鐵酒吧櫃後面,此外還有老闆本人。我們進屋以後,老闆的女兒從樓上下來。屋裡擺著些長凳,放著一排桌子,從這頭到那頭,屋子另一邊是舞池。

  「但願人們能早點來,」佈雷多克斯說。老闆的女兒走過來,問我們要喝點什麼。老闆登上一隻靠近舞池的高凳,開始拉手風琴。他一隻腳脖子上套著一串鈴擋,他一面拉手風琴,一面用腳打拍子。大家都跳起舞來。屋裡很熱,我們走出舞池的時候都出汗了。

  「我的上帝,」喬傑特說。「屋裡活象個蒸籠!」

  「太熱了。」

  「真熱,我的上帝!」

  「脫掉你的帽子。」

  「這是個好主意。」

  有人請喬傑特跳舞,於是我走到酒吧櫃旁。屋裡確實很熱,在悶熱的夜晚,手風琴的樂曲聲悠揚悅耳。我站在門口喝著一杯啤酒,領受街上吹來的習習涼鳳。坡度很大的大街上開來兩輛出租汽車。它們都在舞廳門前停下了。車上下來一群年輕人,有的穿著運動衫,有的沒有穿外衣。從門裡射出的燈光下,我看清他們的手和新洗過的卷髮。站在門邊的警察對我看看,微微一笑。他們進來了。當他們擠眉弄眼、比比劃劃、七嘴八舌地往裡走的時候,在燈光下我看清他們的白手、卷髮和白臉。勃萊特和他們在一起。她模樣怪可愛的,她和他們打成一片。

  其中有個人看見了喬傑特就說:「真是怪事。這兒有個貨真價實的婊子。我要同她跳舞,雷特。你瞧著。」

  那個褐色皮膚的高個子,名叫雷特的說:「不要冒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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