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明威 > 那片陌生的天地 | 上頁 下頁
二十四


  "你後來怎麼樣呢?」

  "噢,後來我就爬了起來,下樓去跟著大樓的女人打個招呼。她問起太太怎麼樣。她心裡急得很,因為警察到公寓裡來過,還問過她一些事,不過她的態度還是很真誠的。她問我給偷走的提箱找回來了沒有,我說沒有,她說這也太不走運了,真是太不幸了,還問我寫好的文章是不是真的都在裡面。我說是啊,她說可怎麼會沒留副本呢?我說副本也一塊兒在箱子裡啊。這時她就說了:Maiscaalors.①副本跟底稿一塊兒丟,這副本還要留來幹嗎呀?我說太太錯把副本也裝在箱子裡了。她說:這一錯可嚴重了,真是要了命了。可先生寫的文章總該都記得吧。我說:記不得了。她說:可先生法語(下同):可這是怎麼回事。記不起來不行啊。Ilfautlesouviennerappeler.

  ①我說:Oui,maiscenestpaspossibleJenemensouviensPlus』②她說:Maisilfautfaireuneffort.③我說:Jeleferais.④可是沒有用。她又問:Maisquestcequemonsieurvafire』?⑤先生在這兒工作三年了。我見過先生在轉角上的咖啡館裡寫文章。有時送東西上來,我也見過先生在吃飯間的桌子上寫。JesaisquemonsieurtravaillecommeunsourdQuesce.'-queilfautfairemaintenant?⑥我說:Ilfautrecommencer.⑦那看門的女人一聽哭了起來。我就用手摟著她,她身上有股子腋臭,有股子塵土氣,還有股子不乾不淨的舊衣服的氣味,那頭髮也難聞得可以,她卻把頭靠在我的胸前,哭了。她問:連詩也一起丟了麼?我說:是的。她說:真是太不幸了。可那些詩你總還該記得起來吧。我說:Jetacheraidelafaire.⑧她說:快幹吧。今兒晚上就動手。

  "我對她說:我一定幹。她說:先生啊,太太可是又美麗又和氣,touslequiilyadegentil,可這個錯誤她犯得太⑨大了。你跟我一起喝一杯麥克酒⑩吧?我對她說:好的。她抽了抽鼻子,就離開了我的胸口,去找來了酒瓶和兩隻小酒杯。她說:為你的新作乾杯。我說:為我的新作乾杯。先生將來准能當上法蘭西學院的院士。我說:哪能呢。她說:對了,應該是美利堅學院。你要不要換朗姆酒喝?我還有些朗姆酒。我說:別費心了,麥克酒就滿好。她說:那好,再來一杯。她又說:現在你到酒店裡去痛痛快快喝個醉,今天馬塞爾是不來收拾房間的,我一等我的男人來了,這爛攤子有人守著了,我就上樓去替你把房間打掃打掃,今兒晚上你好安歇。我問她:要不要我給你買些什麼回來?早飯是不是要我自己解決?她說:好吧,你給我十個法郎,有多餘我找給你。飯我給你做,不過今兒晚上這一頓你得到外邊去吃了。雖說外邊吃飯要貴得多,也只能這樣了。Allezyoirdesamisetmangerquequepart.⑾要不是我的男人要回來,我倒很願意陪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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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定記得起來。
  ②是啊,可是說來也不信。我已經都記不得了。
  ③再盡力想想吧。
  ④我想了。
  ⑤可先生現有怎麼辦呢?
  ⑥我知道,先生工作起來簡直像拼命。現在怎麼辦呢?
  ⑦再從頭開始吧。
  ⑧原文如此,意思應是:我再盡力去想。
  ⑨原文如此。這裡是用法語把上一句重複說一遍。
  ⑩葡萄榨去汁水後,用品渣釀制的白蘭地叫麥克酒。
  ⑾去看看朋友,找個地方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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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說:你這會兒跟我一塊兒到愛好者咖啡館去喝一杯吧。我們去喝一杯熱的格洛格。她說:不行啊,我男人沒來,①我不能出這籠子一步。Débinetoimaintenant.②把鑰匙交給我。到你回來,管保一切都已經停停當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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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格洛格是摻水的烈酒(如朗姆),有時還加檸檬汁和糖,一般都喝熱的。
  ②現在你就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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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看門女人倒真是個好人,我那時的心情也已經好多了,因為我明白自己只有一個辦法,就是再從頭幹起。不過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幹得了。那些短篇小說有的寫拳擊,有的寫棒球,有的寫賽馬。這些題材我最瞭解、最熟悉了,有幾篇則是寫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寫這些小說,一接觸到這些題材,我的激情就總會禁不住一股腦兒湧上心來,我把全部激情都傾注在作品裡,我把自己在這方面的認識凡能表達的都表達在作品中,我一遍又一遍地寫,一遍又一遍地改,直改到激情都已溶匯在作品內,自己身上一點一滴都不剩。因為我年紀不大就開始替報紙工作了,所以東西只要一經寫下,腦子裡就再也沒有印象了;每天只要報道寫過,留下的記憶就給擦得一乾二淨,就像用海綿擦或濕布頭一擦,黑板就給擦得乾乾淨淨一樣。我還一直保留著這個壞習慣,如今這個習慣就叫我吃苦了。

  "可是那個看門女人,還有那股子看門女人的氣味,以及她那種實際而果斷的作風,對我這絕望的心理卻是一擊正中要害,好比一枚釘子,釘的恰到好處,敲得又利落又著實。當下我就覺得自己應該有所行動,應該有些實際的行動,那即使對小說已無補於事,對我的為人卻大有好處。其實這時我心裡也早已有點鬆動了:那長篇小說丟了也好嘛,因為我內心已經意識到自己可以寫出一部更好的長起來,這就好比風推雨移,出海而去,烏雲漸散,海面上已漸漸可以看清楚了一樣。不過我對那些短篇小說還是挺懷念的,仿佛我的家,以及我的工作、我僅有的一把槍、我那點微薄的積蓄,還有我的妻子,全都已融合在我那些短篇小說裡了,當然我也很懷念我那些詩。總之絕望的心情漸漸消退了,如今剩下的只是失去了寶物後的懷念。懷念也是非常不好受的。"

  "我知道懷念的滋味,"姑娘說。

  "可憐的姑娘,"他說。"懷念不好受,卻不會要了你的命。可絕望是很快就會要人的命的。"

  "真會要人的命?"

  "我看真會,"他說。

  "我們再來一杯好嗎?"她問。"後來怎麼樣,給我說說好不好?碰到這種事情我總是忍不住想知道。"

  "我們就再來一杯,"羅傑說。"只要你聽著不覺得厭煩,我就給你說說後來怎麼樣。"

  "羅傑,什麼厭煩不厭煩的,再也不許你這麼說。"

  "我有時候惹得自己都厭煩死了,"他說。"所以我惹你厭煩似乎也是理所當然的。"

  "快調酒,調好了就告訴我後來怎麼樣。"

  [蔡慧/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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