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明威 > 那片陌生的天地 | 上頁 下頁 |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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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前也總是說"可能"、"可能"。雖然不是在這輛車子裡。是在別的車子裡,又是在別的國家。但是在這個國家裡他"可能"兩字也說得夠多的了,嘴上說內心也信。其實本來也確實是有可能的。當初什麼都是有可能的。比如就在這條路上,就是眼前的這一段路,右邊的運河裡流淌著清澈的河水,當初這裡就可能有那麼個印第安人撐著那麼條獨木小舟。如今運河裡就沒有印第安人了。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以前才有可能。那都是飛禽銷聲匿跡前的事了。是打到野火雞前幾年的事了。就在打死大響尾蛇的前一年,他們看到這個印第安人撐著條獨木小舟,船頭橫著一隻白頸白胸的雄鹿,細長的鹿腿高高擱起,纖巧的蹄子形如一顆破碎的心,鹿頭向著那印第安人,一對漂亮的鹿角還只方具雛形。他們停了車,跟那印第安人打招呼,可是那印第安人不懂英語,只是咧嘴一笑,船頭的那只小雄鹿雖是死的,眼睛卻睜得大大的,方向正好直對著那印第安人。這樣的事在當時是可能有的,在其後的五年裡也還可能有。可如今還能有些什麼呢?如今已是什麼都不可能有了,只有他自己算是還在,只要事情還有那麼一丁點兒實現的希望,他就還得提出來。即使提出來不好,他也不能不提。不提就永遠沒有實現的希望了。他不能不提,提了也許才會有所憧憬,也許才會產生信心,也許將來才會實現。他心想:"也許"可是個醜惡的詞兒,特別是在你"雪茄煙抽到了盡頭"①的時候,用這個詞兒更要不得。 -------- ①有"山窮水盡"之意。 -------- "你身邊帶著煙嗎?"他問姑娘。"我還不知道那只打火機靈不靈呢。" "我沒試過。我還沒抽過煙呢。我心裡早已一點都不緊張了。" "你總不見得心裡不緊張就不抽煙了吧?" "是不抽。一般是不抽的。" "那麼把打火機打打看。" "好。" "你原先是跟誰結的婚?" "喔,我們不談他的事。" "是不談。我只是問問他姓什麼叫什麼?" "反正你不認識的。" "你真不想告訴我?" "不想,羅傑。真的不想。" "那好吧。" "我很抱歉,"她說。"其實原先的他是個英國人。" "原先?" "他是個英國人。不過我倒喜歡在這裡添上'原先'兩字。況且你不也用了'原先'兩字嗎。" "'原先'兩字挺不錯的,"他說。"比起'也許'兩字來可要強得多了。" "好吧。這話反正我也不懂,不過我相信你說的不會錯。我說,羅傑。" "噯,小妞兒。" "你心裡覺得好些了嗎?" "好多了。現在感覺良好。" "那好。我就把他的事告訴你。我後來才發現敢情他是個極放蕩的人。就是這樣一個傢伙。他以前可從來沒有露出過一點口風,也從來沒有露出過一點形跡。一絲一毫都沒有。真的。你大概要笑我糊塗了吧。可他就是絲毫不露。看他還真是一表人才呢。你知道這種人表裡完全不一樣。後來這個底細就被我發現了。自然馬上就發現了。不瞞你說,是當夜就發現的。好了,這事就不說了,好不好?" "可憐的海倫娜。" "別叫我海倫娜。叫我小妞兒吧。" "我可憐的小妞兒。我的心肝。" "叫心肝倒也挺好聽的。不過小妞兒和心肝可千萬不能混叫啊。混叫一起就不好了。其實呢,說到這個人媽媽是認識的。我當時心想,媽媽怎麼事先也不給我通通風呢。她只是事後才說了句她倒從來沒有留心。我就說:'你怎麼也不多留個心眼兒呢。'她說:'這事我想你自有主見,也用不到我來管閒事。'我說:'你就不能給我通通風嗎?難道就沒有一個人能來給我通通風?'她卻說:'寶貝兒,這事人家都以為你自有主見。沒有一個人不是這樣想的。誰都只當你自己在這方面是壓根兒無所謂的,咱們這島上正道不張,沒有不透風的牆,這種男女關係方面的事我當然以為你都是知道的啦。'" 她此刻簡直是直挺挺坐在他身旁一動也不動,說話也完全是一副平板的調子。她並沒有學著當時的口吻。她只是照搬當時的原話,至少都是她記憶中的原話吧。羅傑覺得那聽來也的確很像是原話。 "媽媽的一張嘴可就是甜,"她說。"她那天對我說了好多好多的話。" "聽我說,"羅傑說道。"我們把這些統統都丟開了吧。丟它一個精光。我們說丟就丟,就都丟在這路邊吧。你心裡有些什麼需要排遣,隨時只管對我說。可事情,我們現在已經統統都丟開了,徹徹底底丟開了。" "我就巴不得這樣,"她說。"我本來就是這樣的態度嘛。我不是一開始就說了不談這事嗎。" "是說了。我真抱歉。不過說真的,我心裡倒是挺高興,因為現在事情已經都丟開了。" "你真好。不過你也用不到這樣像念咒語、驅邪魔似的。你不用給我救生圍,我會游泳。他呀,原先可真是一表人才,沒說的。" "痛痛快快說吧。你要是還想說就痛痛快快說吧。" "別這樣。看你這份優越感好厲害,不用擺上架子就是架子十足的了。我說,羅傑。" "噯,布拉特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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