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明威 > 老人與海 | 上頁 下頁
十六


  接著他夢見他在村子裡,躺在自己的床上,正在刮北風,他感到很冷,他的右臂麻木了,因為他的頭枕在它上面,而不是枕頭上。

  在這以後,他夢見那道長長的黃色海灘,看見第一頭獅子在傍晚時分來到海灘上,接著其他獅子也來了,於是他把下巴擱在船頭的木板上,船拋下了錨停泊在那裡,晚風吹向海面,他等著看有沒有更多的獅子來,感到很快樂。

  月亮升起有好久了,可他只顧睡著,魚平穩地向前拖著,船駛進雲彩的峽谷裡。

  他的右拳猛的朝他的臉撞去,釣索火辣辣地從他右手裡溜出去,他驚醒過來了。他的左手失去了知覺,他就用右手拚命拉住了釣索,但它還是一個勁兒地朝外溜。他的左手終於抓住了釣索,他仰著身子把釣索朝後拉,這一來釣索火辣辣地勒著他的背脊和左手,這左手承受了全部的拉力,給勒得好痛。他回頭望望那些釣索卷兒,它們正在滑溜地放出釣索。正在這當兒,魚跳起來了,使海面大大地迸裂開來,然後沉重地掉下去。接著它跳了一次又一次,船走得很快,然而釣索依舊飛也似地向外溜,老人把它拉緊到就快繃斷的程度,他一次次把它拉緊到就快繃斷的程度。他被拉得緊靠在船頭上,臉龐貼在那爿切下的鯕鰍肉上,他沒法動彈。我們等著的事兒發生啦,他想。我們來對付它吧。

  讓它為了拖釣索付出代價吧,他想。讓它為了這個付出代價吧。

  他看不見魚的跳躍,只聽得見海面的迸裂聲,和魚掉下時沉重的水花飛濺聲。飛快地朝外溜的釣索把他的手勒得好痛,但是他一直知道這事遲早會發生,就設法讓釣索勒在起老繭的部位,不讓它滑到掌心或者勒在手指頭上。

  如果那孩子在這兒,他會用水打濕這些釣索卷兒,他想。是啊。如果孩子在這兒。如果孩子在這兒。

  釣索朝外溜著,溜著,溜著,不過這時越來越慢了,他正在讓魚每拖走一英寸都得付出代價。現在他從木船板上抬起頭來,不再貼在那爿被他臉頰壓爛的魚肉上了。然後他跪著,然後慢慢兒站起身來。他正在放出釣索,然而越來越慢了。他把身子慢慢挪到可以用腳碰到那一卷卷他看不見的釣索的地方。釣索還有很多,現在這魚不得不在水裡拖著這許多摩擦力大的新釣索了。

  是啊,他想。到這時它已經跳了不止十二次,把沿著背脊的那些液囊裝滿了空氣,所以沒法沉到深水中,在那兒死去,使我沒法把它撈上來。它不久就會轉起圈子來,那時我一定想法對付它。不知道它怎麼會這麼突然地跳起來的。敢情饑餓使它不顧死活了,還是在夜間被什麼東西嚇著了?也許它突然感到害怕了。不過它是一條那樣沉著、健壯的魚,似乎是毫無畏懼而信心十足的。這很奇怪。

  「你最好自己也毫無畏懼而信心十足,老傢伙,"他說。

  「你又把它拖住了,可是你沒法收回釣索。不過它馬上就得打轉了。」

  老人這時用他的左手和肩膀拽住了它,彎下身去,用右手舀水洗掉粘在臉上的壓爛的鯕鰍肉。他怕這肉會使他噁心,弄得他嘔吐,喪失力氣。擦乾淨了臉,他把右手在船舷外的水裡洗洗,然後讓它泡在這鹽水裡,一面注視著日出前的第一線曙光。它幾乎是朝正東方走的,他想。這表明它疲乏了,隨著潮流走。它馬上就得打轉了。那時我們才真正開始幹啦。等他覺得把右手在水裡泡的時間夠長了,他把它拿出水來,朝它瞧著。

  「情況不壞,"他說。「疼痛對一條漢子來說,算不上什麼。」

  他小心地攥著釣索,使它不致嵌進新勒破的任何一道傷痕,把身子挪到小船的另一邊,這樣他能把左手伸進海裡。

  「你這沒用的東西,總算幹得還不壞,"他對他的左手說。

  「可是曾經有一會兒,我得不到你的幫助。」

  為什麼我不生下來就有兩隻好手呢?他想。也許是我自己的過錯,沒有好好兒訓練這只手。可是天知道它曾有過夠多的學習機會。然而它今天夜裡幹得還不錯,僅僅抽了一回筋。要是它再抽筋,就讓這釣索把它勒斷吧。

  他想到這裡,明白自己的頭腦不怎麼清醒了,他想起應該再吃一點鯕鰍。可是我不能,他對自己說。情願頭昏目眩,也不能因噁心欲吐而喪失力氣。我還知道吃了胃裡也擱不住,因為我的臉曾經壓在它上面。我要把它留下以防萬一,直到它腐臭了為止。不過要想靠營養來增強力氣,如今已經太晚了。你真蠢,他對自己說。把另外那條飛魚吃了吧。

  它就在那兒,已經洗乾淨,就可以吃了,他就用左手把它撿起,吃起來,細細咀嚼著魚骨,從頭到尾全都吃了。

  它幾乎比什麼魚都更富有營養,他想。至少能給我所需要的那種力氣。我如今已經做到了我能做到的一切,他想。讓這魚打起轉來,就來交鋒吧。

  自從他出海以來,這是第三次出太陽,這時魚打起轉來了。

  他根據釣索的斜度還看不出魚在打轉。這為時尚早。他僅僅感覺到釣索上的拉力微微減少了一些,就開始用右手輕輕朝里拉。釣索象往常那樣繃緊了,可是拉到快迸斷的當兒,卻漸漸可以回收了。他把釣索從肩膀和頭上卸下來,動手平穩而和緩地回收釣索。他用兩隻手大幅度地一把把拉著,儘量使出全身和雙腿的力氣來拉。他一把把地拉著,兩條老邁的腿兒和肩膀跟著轉動。

  「這圈子可真大,"他說。"它可總算在打轉啦。」

  跟著釣索就此收不回來了,他緊緊拉著,竟看見水珠兒在陽光裡從釣索上迸出來。隨後釣索開始往外溜了,老人跪下了,老大不願地讓它又漸漸回進深暗的水中。

  「它正繞到圈子的對面去了,"他說。我一定要拚命拉緊,他想。拉緊了,它兜的圈子就會一次比一次小。也許一個鐘點內我就能見到它。我眼下一定要穩住它,過後我一定要弄死它。

  但是這魚只顧慢慢地打著轉,兩小時後,老人渾身汗濕,疲乏得入骨了。不過這時圈子已經小得多了,而且根據釣索的斜度,他能看出魚一邊遊一邊在不斷地上升。

  老人看見眼前有些黑點子,已經有一個鐘點了,汗水中的鹽份漚著他的眼睛,漚著眼睛上方和腦門上的傷口。他不怕那些黑點子。他這麼緊張地拉著釣索,出現黑點子是正常的現象。但是他已有兩回感到頭昏目眩,這叫他擔心。

  「我不能讓自己垮下去,就這樣死在一條魚的手裡,"他說。"既然我已經叫它這樣漂亮地過來了,求天主幫助我熬下去吧。我要念一百遍《天主經》和一百遍《聖母經》。不過眼下還不能念。」

  就算這些已經念過了吧,他想。我過後會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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