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明威 > 弗朗西斯·麥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 | 上頁 下頁


  「沒什麼困難,」威爾遜說,「打到了一頭呱呱叫的獅子。」

  瑪戈望著他們兩個人;他們兩個看到她快要哭了。這種情況威爾遜發現了很長一段時間了;他害怕。麥康伯已經不害怕了。

  「我不希望發生這種事情。唉,我不希望發生這種事情,」

  她一邊說,一邊向她自己的帳篷走去。她沒有發出哭聲,但是在她穿著的那件玫瑰紅的防曬襯衫下,她的肩膀在索索發抖。

  「女人動不動就使性子,」威爾遜對高個子說,「鬧不出什麼名堂來的。神經緊張,加上這樣那樣的事情。」

  「沒什麼,」麥康伯說,「我怕我得為這件事忍受到咽氣那一天了。」

  「廢話。咱們來點烈酒,」威爾遜說,「把什麼都忘掉。反正也沒出什麼事情。」

  「咱們可以試試,」麥康伯說,「可是我不會忘掉你為我幹的事情。」

  「沒什麼,」威爾遜說,「別盡說廢話。」

  他們坐在那兒樹蔭裡,營房就安紮在幾棵枝葉繁茂的刺槐樹底下,樹林後面是一座地面上盡是圓石的懸崖,還有一片一直伸展到一條小河旁的草地,河底盡是圓石,河對岸就是森林,他們喝著冰得非常可口的兌酸橙汁的杜松子酒;僕人們在安排餐桌的時候,他們兩個人的眼光互相避免接觸。威爾遜心裡雪亮,那幫僕人現在全知道了,當他看到那個侍候麥康伯的僕人一邊把盆子放在桌上,一邊用古怪的眼光望他的主人的時候,他就用斯瓦希裡語⑤聲色俱厲地責備他。那個僕人臉色一變,轉過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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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⑤非洲桑給巴爾和附近海岸的信仰伊斯蘭教的班圖族人的語言。

  「你跟他在說什麼?」麥康伯問。

  「沒什麼,告訴他手腳麻利點,要不,我會讓他狠狠地挨十五下。」

  「挨什麼呢?鞭打嗎?」

  「這樣做完全不合法,」威爾遜說,「扣他們的工錢倒是允許的。」

  「你可仍然鞭打他們嗎?」

  「啊,可不是。他們要是決定去控告的話,就免不了要鬧出一場風波。可是他們從來不去。他們情願挨揍,不願扣錢。」

  「多奇怪!」麥康伯說。

  「說真的,一點也不奇怪,」威爾遜說,「你願意挑哪一件?

  被人用樺樹條狠狠揍一頓呢,還是拿不到工錢?」

  他話一出口,頓時感到有點窘,沒有等麥康伯回答,就接著說:「咱們全都天天在挨揍,你知道,不是在這個方面,就是在另一方面。」

  越說越不象話了。「我的老天啊,」他想,「我成了一個外交家啦,對不?」

  「是啊,咱們在挨揍,」麥康伯說,眼光仍然沒有望他,「我對那件獅子的事非常難受。不應該再傳出去了。我的意思是說,別讓任何人聽到這件事了,好不?」

  「你的意思是說,我會不會在馬撒加俱樂部裡談這件事嗎?」威爾遜現在冷冷地望著他。他沒有料到麥康伯會這麼說。

  他原來不但是個該死的膽小鬼,而且是個該死的下流胚,威爾遜想。直到今天,我還相當喜歡他哪。但誰能摸得透一個美國佬呢?

  「不會的,」威爾遜說,「我是一個職業獵人。我們從來不談論主顧。這件事你盡可以放心。不過,由你來要求我們別談論,這是不象話的。」

  他現在打定主意了,鬧翻要自在得多。那麼他可以獨自個兒吃飯,可以一邊吃飯,一邊看書。他們歸他們吃。他在出去打獵的時候才遇到他們,只有非常正式的接觸——法國人管這叫什麼來著?崇高的敬意——這樣做比不得不應付這種無聊的感情糾紛要自在得多。他要侮辱他,乾脆就此鬧翻。

  那麼,他就可以一邊吃飯,一邊看書,他仍然可以喝他們的威士忌嘛。這是表示打獵的主顧和陪打的獵人關係不好的一句習慣語。你偶然遇到另一個白種獵人,問他:「情況怎麼樣啊?」如果他回答:「啊,我仍然在喝他們的威士忌,」那麼你就知道情況准是糟糕透頂了。

  「對不起,」麥康伯說,抬起那張美國人的臉望著威爾遜,那張臉到了中年還會是孩兒臉;威爾遜注意到他水手似的短髮、俊俏的眼睛,不過眼光有點兒躲躲閃閃,端正的鼻子、薄嘴唇和漂亮的下巴。「對不起,我不知道。有許多事情我不懂得。」

  那麼,我該怎麼辦呢,威爾遜想。他已經完全準備馬上同他乾脆鬧翻,但是這個死乞白賴的傢伙侮辱了他後又在向他賠禮道歉啦。他又試了一下。「別擔心我會談出去,」他說,「我得混飯吃哪。你知道,在非洲沒有一個女人打不中獅子;沒有一個白種男人逃跑。」

  「我象一隻兔子似的逃跑,」麥康伯說。

  唉,遇到一個這麼說話的男人,還有什麼辦法呢,威爾遜想不出主意了。

  威爾遜用他那雙機關槍手的沒有表情的藍眼睛望著麥康伯;麥康伯用微笑回答他。如果你沒有注意到他的自尊心受到損傷以後眼睛裡是什麼表情,他的微笑倒是可愛的。

  「也許我能在野牛上找補回來,」他說,「咱們下一回去獵野牛,好不?」

  「你要是喜歡的話,明天早晨就去也行,」威爾遜告訴他。

  也許他剛才錯啦。這樣想當然是一個應付的辦法。對於一個美國人,你壓根兒拿不准他的任何事情。他又完全同情麥康伯了。要是你能忘掉這個早晨,那就好啦。不過,你當然是忘不了的羅。這個早晨簡直糟透了。

  「你的太太來了,」他說。她正在從她的帳篷那兒走過來,看上去精神抖擻、興高采烈,非常可愛。她有一張典型的鵝蛋臉,典型得你以為她是個蠢貨。但是她不蠢,威爾遜想,不,不蠢。

  「漂亮的紅臉威爾遜先生,你好啊。弗朗西斯,你感到好點兒嗎,我的寶貝?」

  「啊,好多啦,」麥康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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