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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三月七日

  晴天。開始進入印度洋。已看倦了海,故而即便來到了以前期望著想見識見識的印度洋,也什麼感覺也產生不了了。但疲勞漸漸恢復了。有消息說,廣田內閣產生了。漸漸強烈地意識到,陸地上的事便是陸地上的事。誰都覺得此事與我們不相干。

  去歐洲的路線,是繞道美國,還是經由印度洋,抑或穿越西伯利亞,曾疑惑過。現在繞道這裡,覺得非常上算。

  繞道印度洋,便是依次從未開化的地域向歐洲文化的頂點走去,就好比是經由漫長歷史走向現代這一歷程的再現。歐洲人藉此產生的豐富實驗,首先在這個世界上是前所未有的。如果是歐洲人,這樣的遊歷便成了一場歷史的逆向遷移,所以我不得不說,在亞洲,幸福無處可覓。所有實驗中,方法是關鍵。歐洲人由於位置的關係,造就出了難免會把方法搞錯的人。我覺得,此事是此次航程中,最先意識到的至為重要的事情之一。

  進入孟加拉海灣。真正的魔海,便是這一兩天裡邊所經過的洋面。人的心理在這裡變得很奇妙,意欲蹈海者都是在此蹈的海。二葉①也是死在這裡的。航行中,船員間發生的一次最厲害的打鬧,也是在這裡。據說,船過了這一程,人人便會舉杯慶賀:呵,沒事了!真是太好了!

  ①二葉亭四迷(1864—1909),日本小說家。1902年曾赴中國任北京警務學堂事務長。作品主要有長篇小說《浮雲》和評論集《小說總論》等。

  夜半,一俟人們安然就寢,遂起身上甲板看看。悄無人影。浮雲朝著船航行的方向以同樣的速度奔走著。月光皎然。此際,人變得最為單純。在大海上走了兩個多禮拜,已經不把海當海來看待了,而把它看做無比安全、平坦溫和的大地了。

  我因為信賴什麼才佇立在甲板上的呢?腳下只有哢嚓哢嚓響著的輪機聲。這樣單純的情景,有過嗎?此時此刻,任誰都會成為五花八門的哲學家的。波濤、月、雲——我猛然想起了,長穀川的飯桌一隅,串戳著五香菜串兒的人們的臉。現在,要是我出現在這些朋友面前的話,說不定他們會呆呆地犯疑:此人還活著?是返回好呢,還是繼續前行?現在旅途正好走了一半。不管轉向哪邊,要都是一回事的話,那肯定有人會想,乾脆就朝這海裡一頭栽去吧。海上的怪異念頭中充滿了與陸地上的怪異念頭相反的錯覺。海上的理智,不過是藉陸地理智而形成的不安定之物。此外,惟有茫茫蒼雲般的真實。觸及到這一點,決意赴死也就不是難事了。的確,這一感觸是近日不可思議的恍惚狀態的延續,是一場沒做完的夢。我的全身盡讓這些莫名其妙的籲歎給纏住了。

  海上襲來的感覺,對如同攜上船的行李一般的陸地理智,時時構成了批判。在這裡,不是理智批判感覺,情形是顛倒的。要是每天遇見的是這種眼神,人便會發點瘋。攜著夫人,或與友人同船,就跟要把國內硬拉在身邊似的。我想,他們是不會理解我的這種感情的。

  尼采在《瞧,這個人》裡說,人因為正確而成為狂人。但我覺得,我是因為某種單純而成為狂人的。究竟是複雜的人成為狂人呢,還是單純的人成為狂人呢?制動器這東西,越是好機器就越得裝上幾個。

  現在,我很清醒地意識著自己的意識。恐怕不打算再像陸地上的人們那樣變幻不定了,可或許這跟一個醉漢自認為自己是對的沒什麼兩樣吧。一想起陸地上的人們每天在報紙上吵吵嚷嚷,就知道不會有什麼好事,那確實會令人發狂。

  如果不離家在外,那麼對家的批判就不會公正合理,如果不離開陸地,那麼對陸地的批判就不可能公正合理。要是這樣的話,那麼來自海上的心理批判,對陸地上的人說來,或許不失為一種公正得當的批判。這裡出產的一種新鮮水果倒撚子(Mangosteen),有一股攙了牛奶的石榴味。

  我的腦子突然觸摸到了一種以前從來不曾思考過的東西。但人們的世界觀,僅僅是陸地上的世界觀,並且,人類的爭鬥是否即起因于對海陸心理中的某一方的偏執,這誰都說不清。海運業發達的國家總是成為世界強國,這大概是陸地理智所無法統一整合的海洋熱情所致吧。大海和陸地,是神抵為了蒙住人類的眼睛而巧妙設置的。

  清早起床後,彼此寒暄過的船客們,便漸漸默不作聲地噘起嘴來。

  是兩個外國獨身男女間的污七八糟事。其中的一個,在另一個面前路過時,偶然遞了個怪眼鋒,於是,兩人很快便在當晚挽著胳膊,尋找起甲板上避人耳目的地方來。日本人一邊猜測,一邊在後盯梢。所謂的島國根性,便是專門掛心著別人在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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