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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翁之意」(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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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傍晚,在薩莫拉鎮長舉行的舞會上,當音樂奏得最響亮的時候,賈德森·塔特走了進去。他穿著一套新麻布衣服,神情像是全國最偉大的人物,事實上也是如此。 「有幾個樂師見到我的臉,演奏的樂曲馬上走了調。一兩個最膽小的小姐禁不住尖叫起來。但是鎮長忙不迭地跑過來,一躬到地,幾乎用他的額頭擦去了我鞋子上的灰塵。光靠面孔漂亮是不會引起這麼驚人的注意的。 「『薩莫拉先生,』我說,『我久聞你女兒的美貌,我很希望有幸見見她。』 「約莫有六打粉紅色布套的柳條椅靠牆放著。安娜貝拉小姐坐在一張搖椅上,她穿著白棉布衣服和紅便鞋,頭髮上綴著珠子和螢火蟲。弗格斯在屋子的另一頭,正想擺脫兩個咖啡色,一個巧克力色的女郎的糾纏。 「鎮長把我領到安娜貝拉面前,作了介紹。她一眼看到我的臉,大吃一驚,手裡的扇子掉了下來,搖椅幾乎翻了身。我倒是習慣於這種情形的。 「我在她身邊坐下,開始談話。她聽我的聲音不禁一怔,眼睛睜得象鱷梨一般大。她簡直無法把我的聲音和我的面相配合起來。不過我繼續不斷地用C 調談著話,那是對女人用的調子;沒多久她便安安靜靜地坐在椅子上,眼睛裡露出一種恍惚的樣子。她慢慢地入彀了。她聽說過有關賈德森·塔特的事情,聽說過他是一個多麼偉大的人物,幹過許多偉大的事業;那對我是有利的。但是,當她發覺偉大的賈德森並不是人家指點給她看的那個美男子時,自然不免有些震驚。接著,我改說西班牙語,在某種情況下,它比英語好,我把它當作一個有千萬根弦的豎琴那樣運用自如,從降G 調一直到F 高半音。我用我的聲音來體現詩歌、藝術、傳奇、花朵和月光。我還把我晚上在她窗前念給她的詩背了幾句;她的眼睛突然閃出柔和的光亮,我知道她已經辨出了半夜裡向她求愛的那個神秘人的聲音。 「總之,我把弗格斯·麥克馬漢擠垮了。啊,口才是貨真價實的藝術——那是不容置疑的。言語漂亮,才是漂亮。這句諺語應當改成這樣。 [ 英文有「行為漂亮,才是漂亮」一成語。] 「我和安娜貝拉小姐在檸檬林子裡散了一會兒步,弗格斯正愁眉苦臉地在同那個巧克力色的姑娘跳華爾茲。我們回去之前,她同意我第二天半夜到院子裡去,在她窗下再談談話。 「呃,經過非常順利。不出兩星期,安娜貝拉和我訂了婚,弗格斯完了。作為一個漂亮的人,他處之泰然,並且對我說他不準備放棄。 「『口才本身很起作用,賈德森,』他對我說,『儘管我以前從沒有想到要培養它。但是憑你的尊容,指望用一些話語來博得女人的歡心,那簡直是畫餅充饑了。』 「我還沒有講到故事的正文呢。 「一天,我在火熱的陽光底下騎騎了好久,沒等到涼爽下來,就在鎮邊的礁湖裡洗了一個冷水澡。 「天黑之後,我去鎮長家看安娜貝拉。那時候,我每天傍晚都去看她,我們打算一個月後結婚。她仿佛一隻夜鶯,一頭羚羊,一朵庚申薔薇,她的眼睛又明亮又柔和,活象銀河上撇下來的兩夸脫奶油。她看到我那醜陋的相貌時,並沒有害怕或厭惡的樣子。老實說,我覺得我看到的是無限的柔情蜜意,正象她在廣場上望著弗格斯那樣。 [ 「銀河」的原文是「牛奶路」(MilkWay )] 「我坐下來,開始講一些安娜貝拉愛聽的話——我說她是一個托拉斯,把全世界的美麗都壟斷了。我張開嘴巴,發出來的不是往常那種打動心弦的愛慕和奉承的話語,卻是象害喉炎的娃娃發出的微弱的嘶嘶聲。我說不出一個字,一個音節,一聲清晰的聲音。我洗澡不小心,著涼倒了嗓子。 「我坐了兩個小時,想給安娜貝拉提供一些消遣。她也說了一些話,不過顯得虛與委蛇,淡而無味。我想竭力達到的算是話語的聲音,只是退潮時分蛤蜊所唱的那種『海洋裡的生活』。安娜貝拉的眼睛仿佛也不象平時那樣頻頻地望著我了。我沒有辦法來誘惑她的耳朵。我們看了一些畫,她偶爾彈彈吉他,彈得非常壞。我離去時,她的態度很冷漠——至少可以說是心在焉。 「這種情況持續了五個晚上。 「第六天,她跟弗格斯·麥克馬漢跑了。 「據說他們是乘遊艇逃到貝裡塞去的,他們離開了已有八小時。我乘了稅務署的一條小汽艇趕去。 「我上船之前,先到老曼努埃爾·伊基托,一個印第安混血藥劑師的藥房裡去。我說不出話,只好指指喉嚨,發出一種管子漏氣似的聲音。他打起呵欠來。根據當地的習慣,他要過一小時才理付印。我隔著櫃檯探過身去,抓住他的喉嚨,再指指我自己的喉嚨。他又打了一呵欠,把一個盛著黑色藥水的小瓶放在我手裡。 「『每隔兩小時吃一小匙。』他說。 「我扔下一塊錢,趕到汽艇上。 「我在安娜貝拉和弗格斯的遊艇後面趕到了貝裡塞港口,只比他們遲了十三秒。我船上的舢板放下去時,他們的舢板剛向岸邊劃去。我想吩咐水手們劃得快些,可聲音還沒有發出就在喉頭消失了。我記起了老伊基托的藥水,連忙掏出瓶子喝了一口。 「兩條舢板同時到岸。我筆直地走到安娜貝拉和弗格斯面前。她的眼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會兒;接著便掉過頭去,充滿感情和自信地望著弗格斯。我知道自己說不出話,但是也顧不得了。我的全部希望都寄託在話語上面。在美貌方面,我是不能站在弗格斯身邊同他相比的。我的喉嚨和會厭軟骨純粹出於自動,要發出我心裡想說的話。 「使我大吃一驚,喜出望外的是,我的話語滔滔不絕地說了出來,非常清晰、響亮、圓潤,充滿了力量和壓抑已久的感情。 「『安娜貝拉小姐,』我說,『我可不可以單獨同你談一會兒?』 「你不見得想聽那件事的細節了吧?多謝。我原有的口才又回來了。我帶她到一株椰子樹下,把以前的言語魅力又加在她身上。 「『賈德森,』她說,『你同我說話的時候,我別的都聽不見了——都看不到了——世界上任何事情、任何人都不在我眼裡了。』 「『嗯,故事到這裡差不多完了。安娜貝拉隨我乘了汽艇回到奧拉塔馬。我再沒有聽到弗格斯的消息,再也沒有見到他。安娜貝拉成了現在的賈德森·塔特夫人。我的故事是不是使你厭煩?』」 「不。」我說,「我一向對心理研究很感興趣。人的心——尤其是女人的心——真是值得研究的奇妙的東西。」 「不錯。」賈德森·塔特說,「人的氣管和支氣管也是如此。還有喉嚨。你有沒有研究過氣管?」 「從來沒有,你的故事使我很感興趣。我可不可以問候塔特夫人,她目前身體可好,在什麼地方?」 「哦,當然。」賈德森·塔特說,「我們住在澤西城伯根路。奧拉塔馬的天氣對塔特太太並不合適。我想你從來沒有解剖過會厭杓狀軟骨,是嗎?」 「沒有,」我說,「我不是外科醫生。」 「對不起,」賈德森·塔特說,「但是每一個人都應該懂得足夠的解剖學和治療學,以便保護自己的健康。突然著涼可能會引起支氣管炎或者肺氣泡炎症,從而嚴重地影響發音器官。」 「也許是這樣,」我有點不耐煩地說,「不過這話跟我們剛才談的毫不相干。說到女人感情的奇特,我——」 「是啊,是啊,」賈德森·塔特插嘴說,「她們的確特別。不過我要告訴你的是:我回到奧拉塔馬以後,從老曼努埃爾·伊基托那裡打聽到了他替我醫治失音的藥水時有什麼成份。我告訴過你,它的效力有多麼快。他的藥水是用楚楚拉植物做的。嗨,你瞧。」 賈德森·塔特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橢圓形的白色紙盒。 「這是世界第一良醫藥費,」他說,「專治咳嗽、感冒、失音或者氣管炎症。盒子上印有成分仿單。每片內含甘草2 喱,妥魯香膠1/10喱,大茴香油1/20量滴,松餾油1/60量滴,蓽澄茄油樹脂1/60量滴,楚楚拉浸膏1/10量滴。」 「我來紐約,」賈德森·塔特接著說,「是想組織一家公司,經售這種空前偉大的喉症藥品。目前我只是小規模地推銷。我這裡有一盒四打裝的喉片,只賣五毛錢。假如你害——」 我站起身,一聲不響地走開了。我慢慢逛到旅館附近的小公園,讓賈德森·塔特心安理得地獨自呆著。我心裡很不痛快。他慢慢地向我灌輸了一個我可能利用的故事,那裡面有一絲生活的氣息,還有一些結構,如果處理得當,是可以出籠的。結果它卻證明是一顆包著糖衣的商業藥丸。最糟的是我不能拋售它,廣告部和會計室會看不起我的,並且它根本夠不上文學作品的條件。因此,我同別的失意的人們一起坐在公園的椅子上,眼皮逐漸搭拉下來。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照例看了一小時我喜歡的雜誌上的故事,這是為了讓我的心思重新回到藝術上去。 我看了一篇故事,就傷心地把雜誌一本本地扔在地上。每一位作家毫無例外地都不能安慰我的心靈,只是輕快活潑地寫著某種特殊牌子的汽車的故事,仿佛因而抑制了自己的天才的火花塞。 當我扔開最後一本雜誌的時候,我打起精神來了。 「如果讀者受得了這許多汽車,」我暗忖著,「當然也受得了塔特的奇效楚楚拉氣管炎複方含片。」 假如你看到這篇故事發表的話,你明白生意總是生意,如果藝術遠遠地跑在商業前面,商業是會急起直追的。 為了善始善終起見,我不妨再加一句:楚楚拉這種草藥在藥房裡是買不到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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