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歐·亨利 | 上頁 下頁
索利托牧場的衛生學(2)


  索利托牧場上的恐怖統治就是這樣開始的。最初幾個星期,各處的牧童騎著馬趕了好幾英里路來看雷德勒新弄來的客人;麥圭爾則在他們面前吆喝,吹牛,大擺架子。在他們眼裡,他完全是個新奇的人物。他把拳鬥的錯綜複雜的奧妙和騰挪閃躲的訣竅解釋給他們聽。他讓他們瞭解到靠運動吃飯的人的不規矩的生活方式。他的切口和俚語老是引起他們發笑和詫異。他的手勢,特別的姿態、赤裸裸的下流話和下流想法,把他們迷住了。他好象是從一個新世界來的人物。

  說來奇怪,他所進入的這個新環境對他毫無影響。他是個徹頭徹尾,頑固不化的自私的人。他覺得自己仿佛暫時退居到一個空間,這個空間裡只有聽他回憶往事的人。無論是草原上白天的無邊自由也好,還是夜晚的星光燦爛、莊嚴肅穆也好,都不能觸動他。曙光的色彩並不能把他的注意力從粉紅色的運動報刊上轉移過來。「不勞而獲」是他畢生的目標;第三十七號街上的咖啡館是他奮鬥的方向。

  他來了將近兩個月後,便開始抱怨說,他覺得身體更糟了。從那時起,他就成了牧場上的負擔,貪鬼和夢魘。他象一個惡毒的妖精或長舌婦,獨自關在屋子裡,整天發牢騷,抱怨,詈罵,責備。他抱怨說,他被人家不由分說地騙到了地獄裡;他就要因為缺乏照顧和舒適而死了。儘管他威脅說他的病越來越重,在別人眼裡,他卻沒有變。他那雙葡萄乾似的眼睛仍舊那麼亮,那麼可怕;他的嗓音仍舊那麼刺耳;他那皮膚繃得象鼓面一般緊;起老繭的臉並沒有消瘦。他那高聳的顴骨每天下午泛起兩片潮紅,說明一支體溫計也許可以揭露某種征狀。胸部叩診也許可以證實麥圭爾只有半邊的肺在呼吸,不過他的外表仍跟以前一樣。

  [ 「夢魘」的原文是「theOldManoftheSea 」,典出《天方夜譚》故事中騎在水手辛巴德肩上不肯下來,老是驅使辛巴德涉水的海邊老人。]

  經常伺候他的是伊拉裡奧。指日可待的總管職位的許諾肯定給了他極大的激勵,因為服侍麥圭爾的差使簡直是活受罪。麥圭爾吩咐關上窗子,拉下窗簾,不讓他唯一的救星新鮮空氣進來。屋子裡整天彌漫著污濁的藍色的煙霧;誰走進這間叫人透不過氣來的屋子,誰就得會著聽那小妖精無休無止地吹噓他那不光彩的經歷。

  最叫人納悶的是麥圭爾同他恩人之間的關係。這個病人對牧場主的態度,正如一個倔強乖張的小孩兒對待溺愛的父母。雷德勒離開牧場的時候,麥圭爾就不懷好意地悶聲不響,發著脾氣。雷德勒一回來,麥圭爾就激烈地、刻毒地把他罵得狗血噴頭。雷德勒對他客人的態度也相當費解。牧場主仿佛真的承認並且覺得自己正是麥圭爾所猛烈攻擊的人物——專制暴君和萬惡的壓迫者。他仿佛認為那傢伙的情況應該由他負責,不管對方怎樣謾駡,他總是心平氣和,甚至覺得抱歉。

  一天,雷德勒對他說:「你不妨多呼吸些新鮮空氣,老弟。假如你願意到外面跑跑,每天都可以用我的馬車,我還可以派一個車夫供你使喚。到一個營地裡去試一兩個星期。我准替你安排得舒舒服服。土地和外面的空氣——這些東西才能治好你的病。我知道有一個費城的人,比你病得凶,在瓜達盧佩迷了路,隨著牧羊營裡的人在草地上睡了兩個星期。哎,先生,這使他的病情有了好轉,後來果然完全恢復。接近土地——那裡有自然界的醫藥。從現在開始不妨騎騎馬。有一匹馴順的小馬——」

  「我什麼地方跟你過不去?」麥圭爾嚷道,「我幾時坑害過你?我有沒有求你帶我上這兒來?你高興的話,把我趕到你的營地裡去好啦;或者一刀把我捅死,省卻麻煩。叫我騎馬!我連抬腿的力氣都沒有呢。即使一個五歲的娃娃來揍我,我也沒法招架。全是你這該死的牧場害我的。這裡沒有吃的,沒有看的,沒有可以交談的人,有的只是一批連練拳的沙袋和龍蝦肉色拉都分不清的鄉巴佬。」

  「不錯,這個地方很荒涼。」雷德勒不好意思地道歉說,「我們這兒很豐饒,但是很簡樸。你想要什麼,弟兄們可以騎馬到外面去替你弄來。」

  查德·默奇森最先認為麥圭爾是詐病。查德是圓圈橫條牛隊裡的牧童,他趕了三十英里路,並且繞了四英里的冤枉路,替麥圭爾弄來一籃子葡萄。在那煙氣彌漫的屋子裡待了一會兒後,他跑出來,直言不諱地把他的猜疑告訴了雷德勒。

  [ 指那隊牛都以Θ形烙印為記號。]

  「他的胳臂,」查德說,「比金剛石還要硬。他教我怎麼打人家的大洋神經叢,挨他一拳簡直象給野馬連踢兩下。他在誑你呢,老柯。他不會比我病得更凶。我本來不願意講出來,可是那小子在你這兒蒙吃蒙住,我不得不講了。」

  [ 原文是「shore-perplexus 」,應作「Solarplexus 」(胃部的太陽神經叢),查德聽不懂,搞錯了]

  牧場主是個實在人,不願意接受查德對這件事的看法。後來,當他替麥圭爾檢查身體時,動機也不是懷疑。

  一天中午時分,有兩個人來到牧場,下了馬,把它們拴好,然後進去吃飯;這地方的風俗是好客的。其中一個人是聖安東尼奧著名的收費高昂的醫師,因為一個富有的牧場主給走火的槍打傷了,請他去醫治。現在他被伴送到火車站,搭車回城裡。飯後,雷德勒把他拉到一邊,塞了一張二十元的鈔票給他,說道:

  「大夫,那間屋子裡有個小夥子,大概害著很嚴重的肺病。我希望你去給他檢查一下,看他病到什麼程度,有沒有辦法治治。」

  「我剛才吃的那頓飯要多少錢呢,雷德勒先生?」醫師從眼鏡上緣看出來,直率地說。雷德勒把鈔票放回口袋。醫師立即走進麥圭爾的房間,牧場主在回廊裡的一堆馬鞍上坐著,假如診斷結果不妙,他真要埋怨自己了。

  不出十分鐘,醫師大踏步走了出來。「你那個病人,」他馬上說,「跟一枚新鑄的錢幣那麼健全。他的肺比我的還好。呼吸、體溫和脈搏都正常。胸圍擴張有四英寸。渾身找不到衰弱的跡象。當然啦,我沒有檢驗結核桿菌,不過不可能有。這個診斷,我完全負責。即使拼命抽煙,關緊窗子,把屋子裡的空氣弄得污濁不堪,對他也妨礙。有點咳嗽,是嗎?你告訴他完全沒有必要。你剛才問有沒有辦法替他治治。唔,我勸你讓他去打木樁,或者去馴服野馬。我們要上路啦。再見,先生。」醫生象一股清新的勁風那樣,飛也似地走了。

  雷德勒伸手摘了一片欄杆旁邊的牧豆樹的葉子,沉思地嚼著。

  替牛群打烙印的季節快要到了。第二天早晨,牛隊的頭目,羅斯·哈吉斯在牧場上召集了二十五個人,準備到即將開始的烙印的聖卡洛斯牧場去。六點鐘,馬都備了鞍,裝糧食的大車也安排就緒,牧童們陸續上馬,這當兒,雷德勒叫他們稍等片刻。一個小廝牽了一匹鞍轡齊全的小馬來到門口。雷德勒走進麥圭爾的房間,猛地打開門。麥圭爾正躺在床上抽煙,衣服也沒有穿好。

  「起來。」牧場主說,他的聲音象號角那樣響亮。

  「怎麼回事?」麥圭爾有點吃驚地問道。

  「起來穿好衣服。我可以容忍一條響尾蛇,可是我討厭騙子。還要我再對你說一遍嗎?」他揪住麥圭爾的脖子,把他拖到地上。

  「喂,朋友,」麥圭爾狂叫說,「你瘋了嗎?我有病——明白嗎?我多動就會送命。我什麼地方跟你過不去?」——他又搬出他那套牢騷了——「我從沒有求你——」

  「穿好衣服。」雷德勒的嗓音越來越響了。

  麥圭爾咒駡,踉蹌,哆嗦,同時用吃驚的亮眼睛盯著激怒的牧場主那嚇人的模樣,終於拖泥帶水地穿上了衣服。雷德勒揪住他的衣領,走出房間,穿過院子,把他一直推到拴在門口的那匹另備的小馬旁邊。牧童們張著嘴,懶洋洋地坐在馬鞍上。

  「把這個人帶走,」雷德勒對羅斯·哈吉斯說,「叫他幹活。叫他多幹,多睡,多吃。你們知道我已經盡力照顧了他,並且是真心實意的。昨天,聖安東尼奧最好的醫師替他檢查身體,說他的肺跟驢子一樣健全,體質跟公牛一樣結實。你知道該怎麼對付他,羅斯。」

  羅斯·哈吉斯沒有回答,只是陰沉地笑了笑。

  「噢,」麥圭爾凝視著雷德勒說,神情有點特別,「那個大夫說我沒病,是嗎?說我裝假,是嗎?你找他來看我的。你以為我沒病。你說我是騙子。喂,朋友,我知道自己說話粗暴,可是我多半不是存心的。假如你到了我的地步——噢,我忘啦——那個大夫說沒病。好吧,朋友,現在我去替你幹活。這才是公平交易。」

  他象鳥一樣輕快地飛身上馬,從鞍頭取下鞭子,往小馬身上一抽。曾在霍索恩騎著「好孩子」跑第一名(當時的賭注是十對一)的「蟋蟀」麥圭爾,現在又踩上了馬蹬。

  [ 霍索恩是加利福尼亞州西南部的一個城市:「好孩子」是馬名。]

  這隊人馬向聖卡洛斯馳去時,麥圭爾一馬當先,牧童們落在後面,不由得齊聲喝彩。

  但是,不出一英里,他慢慢地落後了。當他們馳過牧馬地,來到那片高櫟樹林時,他是最後的一個。他在幾株櫟樹後面勒住馬,把手帕按在嘴上。手帕拿下來時,已經浸透了鮮紅的動脈血。他小心地把它扔在一簇仙人掌裡面。接著,他又揚起鞭子,嘶啞地對那匹吃驚的小馬說「走吧」,快跑著隊伍趕去。

  那晚,雷德勒接到阿拉巴馬老家捎來的信。他家裡死了人;要分一宗產業,叫他回去一次。第二天,他坐著四輪馬車,穿過草原,直奔車站。他在阿拉巴馬待了兩個月才回來。回到牧場時,他發現除了伊拉裡奧以外,莊院裡的人幾乎都不在。伊拉裡奧在他離家期間,權且充當了總管。這個小夥子點點滴滴地把這段時間裡的工作向他作了彙報。他得悉打烙印的營地還在幹活。由於多次嚴重的風暴,牛群分散得很遠,因此工作進行得很慢。營地現在紮在二十英里外的瓜達盧佩山谷。

  「說起來,」雷德勒突然想到說,「我讓他們帶去的那個傢伙——麥圭爾——他還在幹活嗎?」

  「我不清楚。」伊拉裡奧說,「營地裡的人難得來牧場。小牛身上有許多活要幹。他們沒提起。哦,我想那個麥圭爾早就死啦。」

  「死啦!」雷德勒喊道,「你說什麼?」

  「病得很重,麥圭爾。」伊拉裡奧聳聳肩膀說,「他走的時候,我就認為他活不了一兩個月。」

  「廢話!」雷德勒說,「他把你也給蒙住了,對不對?醫師替他檢查過,說他象牧豆樹疙瘩一樣結實。」

  「那個醫師,」伊拉裡奧笑著說,「他是這樣告訴你的嗎?那個醫師沒有看過麥圭爾。」

  「講講清楚。」雷德勒命令說,「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醫師進來的時候,」那小夥子平靜地說,「麥圭爾正好到外面去取水喝了。醫師拖住我,用手指在我這兒亂敲,」——他把手放在胸口——「我不知道為什麼。他把耳朵貼在這兒,這兒,這兒,聽了聽——我不知道為什麼。他把一支小玻璃棒插在我嘴裡。他按我手臂這個地方。他叫我輕輕地這樣數——二十、三十、四十。誰知道,」伊拉裡奧無可奈何地攤開雙手,結束道,「那個醫師幹嘛要做這許多滑稽的事情?」

  「家裡有什麼馬?」雷德勒簡潔地問道。

  「『鄉巴佬』在外面的小柵欄裡吃草,先生。」

  「立刻替我備鞍。」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