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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線木偶(2)


  詹姆斯醫師現在把注意力轉向病人。不論他從事哪一類「職業」活動,他總是全神貫注地對待「病例」或者「買賣」。

  病人年紀有三十左右。面相大膽放蕩,但還算端正,一種樂觀幽默的神情補救了缺點。他衣服上有一股潑翻了酒的氣味。

  醫師解開他的上衣,用小刀把襯衫的假前胸從領子割破到腰身。清除了障礙之後,他用耳朵貼在病人心口,仔細聽著。

  「二尖瓣回流?」他站直時輕聲說。句子結尾是沒有把握的升調。他又俯身聽了好久;這次才用確診的音調說:「二尖瓣閉鎖不全。」

  「夫人,」他說話的口氣曾多次解除過人們的憂慮,「有可能——」當他緩緩朝那位太太轉過頭去時,只見她臉色慘白,暈了過去,倒在黑老太婆的懷裡。

  「可憐的小羊羔!可憐的小羊羔!辛迪大媽的寶貝孩子被他們害苦啦!但願上帝發怒,懲罰那些把她引入迷途,傷了她那顆天使般的心,害她落到這個地步的人——」

  「把她的腳抬高。」詹姆斯醫師上前去扶持那個暈倒的人,「她的房間在哪裡?必須把她抬到床上去。」

  「在這兒,先生。」黑老太婆把紮著頭巾的腦袋朝一扇門擺擺,「那是艾米小姐的房間。」

  他們把她抬進房間,擱在床上。她的脈搏很微弱,但還有規律。她神志沒有清醒,從昏迷狀態進入了沉睡。

  「她體力衰竭。」醫師說,「睡眠對她有好處。等她醒來時,給她一杯加熱水的酒——再打個雞蛋在裡面,如果她能喝的話。她前額的挫傷是怎麼搞的?」

  「磕了一下,先生。那個可憐的小羊羔摔了一跤——不,先生」——老太婆那變化不定的種族性格使她突然發作起來——「老辛迪才不替那個魔鬼撒謊呢。是他幹的,先生。但願上帝讓他的手爛掉——哎呀,真該死!辛迪答應過她可愛的小羔羊決不講出來。先生,艾米小姐頭上是磕傷的。」

  詹姆斯醫師向一個精緻的燈架走去,把燈光撚低一些。

  「你在這兒呆著太太,」他吩咐道,「別作聲,讓她睡覺。如果她醒來,就給她喝加熱水的酒。如果她情況不好,你就來告訴我。這事有點兒怪。」

  「這裡的怪事還多著呢。」黑女人正要說下去,醫師一反常態,像按撫歇斯底里病人一般專斷地吩咐她別出聲。他回到另一個房間,輕輕關上門。床上的人沒有動彈,但是已睜開了眼睛。他的嘴唇牽動著,仿佛想說什麼。詹姆斯醫師低下頭,只聽到微弱的「錢!錢!」

  「你聽得清我說的話嗎?」醫師壓低嗓門,但十分清晰地說。

  病人略微點點頭。

  「我是醫師,是你太太請來的。她們告訴我,你是錢德勒先生。你病得不清,千萬別激動或是慌張。」

  病人的眼神仿佛在招喚他。醫師彎下腰去聽那些仍舊十分微弱的聲音。

  「錢——兩萬塊錢。」

  「錢在哪裡?——在銀行裡嗎?」

  眼神表示否定。「告訴她」——聲音越來越微弱了——「那兩萬塊錢——她的錢」——他的眼光掃視著房間。

  「你把錢藏在什麼地方了嗎?」——詹姆斯醫師的聲音像塞壬女妖一般急切,想從那個神志逐漸不清的人嘴裡掏出秘密——「在這個房間裡嗎?」

  他覺得那對暗淡下去的眼睛裡有表示同意的閃動。他指尖能觸摸到的脈息細得像一根絲線。

  詹姆斯醫師的另一門職業的本能在他的頭腦和心裡出現。他辦事敏捷,馬上決定要打聽出這筆錢的下落,即使知道這肯定會出人命也在所不惜。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小本空白的處方箋,根據標準的常規做法,開了一張適合病人需要的處方。他到裡屋門口,輕聲叫那個黑女人出來,把處方交給她,讓她去藥房配藥。

  她嘀嘀咕咕地離開後,醫師走到錢德勒太太躺著的床邊。她仍在沉睡;脈象比先前好一些了;額頭除了挫傷發炎的地方以外也不燙了,稍稍有些濕潤。沒人打擾的話,她可以睡幾小時。他找到房門鑰匙,出來時隨手把門鎖上。

  詹姆斯醫師看看表。有半小時可以歸他支配,因為那個老太婆去配藥,半小時以內回不了家。他找來水罐和平底酒杯,打開醫藥包,取出一個盛著硝化甘油的小瓶——他的擺弄手搖曲柄鑽的弟兄們把它簡單地稱做「油」。

  他把淡黃色稠厚的液體倒了一滴在酒杯裡,然後取出帶銀套的注射器,安好針頭。他根據玻璃管上的刻度細心地抽了幾次水,把那滴硝化甘油稀釋成將近半酒杯的溶液。

  那晚兩小時前,詹姆斯醫師用同一個針筒把未經稀釋的液體注射到他在一個保險箱鎖上鑽出的窟窿裡,一聲低沉的爆炸毀壞了控制門栓的機械。現在他打算用同樣的方法震撼一個人的主要機械——刺激他的心臟——目的都是為了錢。

  同樣的方法,但是外表不同。前者是魯莽粗野,憑藉原始動力的巨人,後者是奉承者,但用絲絨和花邊掩飾了同樣致命的手臂。因為醫師用針筒細心地從酒杯裡抽取的液體已經成了三硝酸甘油脂,這是醫學科學中已知的最厲害的強心劑。二英兩能毀壞一扇厚實的保險箱鐵門;他現在要用一量滴的五十分之五來使一個活人的複雜機理永遠靜止。

  但不是立即靜止。這不符合他的要求。首先要迅速增加身體的活力;給每一個器官和功能以強有力的促進。心臟會勇敢地對致命的鞭策作出反應;靜脈裡的血液會更快地回到心臟。詹姆斯醫師很清楚,這種心臟病遇到過於強烈的刺激,就像挨了一顆來複槍子彈似的,結果是立即死亡。當血流量在竊賊「油」的作用下驟然增加,管腔本來不暢的動脈會迅速完全阻塞,生命之泉就停止流動了。

  醫師解開昏迷的錢德勒前胸的衣服,把針筒裡的液體熟練地注射到心前區的肌肉裡。他幹兩門行業都幹淨利落,注射完畢,便仔細擦乾針頭,把保持針頭通暢的細銅絲重新穿好

  三分鐘後,錢德勒睜開眼睛,開始說話了,聲音雖然微弱,但還能辨清,他問搶救他的是誰。詹姆斯醫師再一次解釋他怎麼會來這兒的。

  「我妻子呢?」病人問道。

  「她睡著了——由於過度疲勞和擔憂。」醫師說,「我不醒她,除非——」

  「沒有——必要。」錢德勒呼吸短促,說話時常間斷,「為了我——去打擾她——她不會——領你情。」

  詹姆斯醫師拖了一把椅子到床前。時間不容浪費,要抓緊談話。

  「幾分鐘前,」他以另一門職業的低沉坦率的聲調說,「你打算對我說些有關錢的事。我不指望你對我推心置腹,但是我有責任勸告你,焦慮對你的恢復是不利的。假如你心裡有什麼事——我記得你提到過兩萬塊錢的事——不妨說出來,可以減輕你的精神負擔。」

  錢德勒腦袋動不了,但他的眼珠轉向說話人的方向。

  「我說過——這筆錢——在哪裡嗎?」

  「沒有。」醫師回答說,「我只不過從你模糊不清的話裡推測到你十分關心它的安全。如果錢在這個房間裡——」

  詹姆斯醫師住口不說了。他是不是從病人揶揄的臉上看到一絲恍然大悟和起疑的神色?他是不是顯得有點兒迫不及待?他是不是說漏了嘴?錢德勒隨後說的話使他恢復了自信。

  「除了——那個——保險箱以外,」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還能——藏在哪裡呢。」

  他用眼光指點房間的一角,醫師這才看到窗簾下端半遮著的一個鐵制的小保險箱。

  他站起身,抓起病人的手腕。他的脈搏宏大,但隔著不祥的間歇。

  「抬起胳臂。」詹姆斯醫師命令說。

  「你知道——我動不了,大夫。」

  醫師快步走近通向過道的房門,打開門,聽聽外面有什麼聲音。一片靜寂。他不再旁敲側擊,徑直走到保險箱前面,打量了一下。那個保險箱式樣古老,設計簡單,只能防防手腳不乾淨的僕人。拿他的技術來說,這只能算是一件玩具,等於是稻草和硬紙板糊的玩意兒。這筆錢可說是已經到手了。他能用夾鉗拔出號碼盤,鑽透制栓,不到兩分鐘就打開保險箱門。換另一種辦法,也許只要一分鐘。

  他跪在地上,耳朵貼著保險箱門,慢慢轉動號碼盤。不出他所料,鎖門時只用了一個組合暗碼。號碼盤轉動時,他敏銳的耳朵聽到輕輕的哢噠一響;他利用暗碼組合——把手鬆動了。他打開了保險箱門。

  保險箱裡一無所有——空空的鐵格子裡連一張廢紙都看不見。

  詹姆斯醫師站起來,回到床前。

  垂死的人額頭汗涔涔的,但嘴角和眼睛露出嘲弄的冷笑。

  「我這輩子——從沒見過,」他吃力地說,「醫藥同——盜竊結合!你身兼二職——賺頭不壞吧——親愛的大夫?」

  當時的情況十分尷尬,詹姆斯醫師的精明強幹從沒有遇到過比這更嚴峻的考驗。受害者的出了格的幽默感使他陷入既可笑又不安全的處境,但他仍然保持著尊嚴和清醒的頭腦。他掏出表,等那人死去。

  「你對——那筆錢——未免——過於猴急了。可是你——親愛的大夫——根本奈何不了它。它很安全。十分安全。它全部——在賽馬——賭注登記人手裡。兩萬塊——艾米的錢。我拿去——賽馬——輸得精光。我是個敗家子,賊先生——對不起——大夫,不過我輸得光明正大。我可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這樣——不夠格的壞蛋——大夫——對不起——賊先生。給受害者——對不起——給病人喝杯水——是不是違反——你們賊幫的——職業道德?」

  詹姆斯醫師替他倒了一杯水。他幾乎不能吞咽。藥物的反應一陣陣襲來,越來越強烈。但他死到臨頭,還想狠狠地刺痛一下別人。

  「賭徒——酒鬼——敗家子——我全沾邊,可是——醫師兼竊賊!」

  醫師對他刻薄的諷刺只作了一個回答。他俯下身子,盯著錢德勒急劇凝滯的眼光,舉手指著那個沉睡的女人的房間,姿勢如此嚴厲而意味深長,以至那個衰竭的人用盡殘剩的力量,半抬起頭,想看個究竟。他什麼也沒看到;但聽到了醫師的冰冷的言語——他臨終時聽到的最後的聲音:

  「到目前為止,我可從沒有揍過女人。」

  企圖研究這種人是徒勞的。沒有哪一門學問能對他們進行探討。人們提到某些人時會說「他這也行,那也行」,他們就是這些人的後裔。我們只知道有這種人存在;只知道我們可以觀察他們,議論他們的淺顯的表現,正如孩子們觀看並議論提線木偶戲一樣。

  然而,這兩個人——一個是謀財害命的強盜和兇手,站在受害人面前;另一個雖然沒有嚴重違法,但行為更其惡劣,令人嫌惡,他躺在受他迫害、侮辱和毒打的妻子的房屋裡;一個是虎,另一個是狼,他們兩人互相憎恨對方的卑劣;儘管大家罪惡昭著,卻互相炫耀自己的行為準則(即使不談榮譽準則)是無可指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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