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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非特寫(2)


  我故弄玄虛地笑了笑,擺開兩條胳臂,仿佛準備繼續寫我手頭的東西。但是這個不屈不撓,垂頭喪氣,卑躬屈節,假裝老實的牛蒡似的倒黴鬼怎麼也擺脫不掉。他的腦門子忽然變得濕中透亮了。

  「難道你不明白,」他帶著絕望的鎮靜說,「今天必須把這個姑娘遣送回家?——不是今晚,也不是明天,而是今天。我沒法幫她忙。你知道,我是倒黴俱樂部的門房兼通訊秘書。我認為你可以根據這個材料寫一篇東西,總可以拿到一筆錢。可是,不管怎麼說,難道你不明白天黑之前,她就該回到家裡嗎?」

  這時我開始感到那種沉重的,使人喪氣的,一般稱作責任的感覺。為什麼這種感覺要作為一個累贅和負擔落在人們肩上呢?我知道那天我在劫難逃,我辛辛苦苦掙來的錢一大部分要掏出來救濟這位艾達·洛厄裡。但是我對自己發誓,特裡普休想弄到買威士忌的那塊錢。他可以慷他人之慨,拿我的錢去行俠仗義,可是事後休想痛飲一番來紀念我的軟弱可欺。我帶著冷冰冰的慍怒,穿上大衣,戴好帽子。

  恭順,諂媚,想討好我而又枉費心機的特裡普,領我坐上電車,去麥金尼斯大娘的當鋪。坐車是我掏的錢。看來,這位渾身都是火棉膠氣味的堂吉訶德連一枚最小的小錢都沒有。

  特裡普在一幢發黴的紅磚寄宿舍前拉了一下門鈴。他聽到微弱的鈴聲,臉色刷地發白,就象兔子聽到獵狗的聲息似的,彎下腰,準備隨時跳起來逃脫。我猜到他以前過的是怎樣的生活,他被房東太太的腳步聲嚇破了膽。

  「先給我一塊錢——快!」他說。

  門打開了六英寸寬的一條縫。麥金尼斯大娘站在那裡,瞪著一雙白眼——我沒說錯,是白的——一張黃臉皮,一手抓住身上肮髒的粉紅色法蘭絨睡衣的領子免得它散開業。特裡普一聲不吭,把那塊錢塞進門縫,這才為我們買了路進去。

  「她在客廳裡。」麥金尼斯太太說罷便扭過身,把睡衣後背對著我們。

  陰暗的客廳中央,一個姑娘坐在一張有裂紋的大理石桌子旁邊,稱心如意地哭著,同時嚼著口香糖。她是個毫無瑕疵的美人。哭泣只不過使她那明亮的眼睛更加光彩照人。當她嚼口香糖的時候,你只聯想到這個動作的詩意,同時羡慕那塊毫無知覺的糖。夏娃出世五分鐘後,想必同現在這位十九歲或二十歲的艾達·洛厄裡小姐是一個模樣。特裡普替我作了介紹,一塊口香糖便因此受到冷落。這期間她對我表示了一種天真的興趣,就象一頭(評選得獎的)小狗可能對一隻爬行的甲蟲或者青蛙表示興趣一樣。

  特裡普在桌邊站定,一手撒開五指按在桌上,就象一位律師或者司儀。其實他什麼「師」都不象。他那件褪色的上衣領子扣得高高的,似乎要掩飾領帶和襯衫的欠缺。我看到他那亂蓬蓬的頭髮和鬍子之間的一雙遊移不定的眼睛,就想起一條蘇格蘭狗。一刹那間,我覺得當著這樣一位落難佳人的面,作為特裡普的朋友被介紹給她實在丟人。不過特裡普顯然打算主持所有的儀式,不論這些儀式是什麼。從他的動作和姿態中,我認為他企圖把這個場合當作報紙特寫材料強加給我。他還存有一線希望,想從我這兒弄到買威士忌的那一塊錢。

  「洛厄裡小姐,我的朋友,」(我打了個冷戰,)「查默斯先生,」特裡普說,「他的意見會同我剛才講的一樣。他是新聞記者,比我能講話。所以我把他帶來了。」(噢,特裡普,難道你需要的是一位能說會道的演講家嗎?)「他懂得很多事情,他會告訴你怎麼辦最合適。」

  我坐在那張搖搖晃晃的椅子上,實際上是用一條腿支著。

  「唔——呃——洛厄裡小姐,」我對特裡普那套拙劣的開場白心裡氣得要命,只得這樣開口說,「我當然樂於效勞,不過——呃——由於我還不清楚這件事的情況,我——呃——」

  「哦,」洛厄裡小姐粲然一笑說,「事情沒有那麼嚴重——沒有什麼情況,從我五歲時來過紐約後,這不是我自己頭一次來,我沒想到紐約有這麼大。我在街上遇到——斯尼普先生,向他打聽我的一個朋友,他就把我領到這兒來,讓我等著。」

  「洛厄裡小姐,」特裡普說,「我勸你把所有事情都告訴查默斯先生,他是我的朋友,」(這時候我已經習慣了,)「他會告訴你該怎麼辦,准沒錯。」

  「當然可以。」艾達小姐嚼著口香糖對我說,「其實也沒什麼好說的,就是——喏,什麼都安排好了,讓我下星期四晚上跟海勒姆·多德結婚,他有二百英畝地,水邊的地很多;還有一個菜園子,在島上算是數一數二的。可是今天早晨我備了馬——一匹叫做舞蹈家的白馬——我騎馬到了火車站。我對家裡人說我是去蘇珊·亞當斯那兒玩一天。我想這是撒謊,不過我不管。我坐火車到了紐約,在街上遇見了弗裡普先生,問他知不知道在哪兒可以找到喬——喬——」

  「喂,洛厄裡小姐,」在她期期艾艾的時候,特裡普大聲插嘴說,非常沒有禮貌,非常鄙俗,「你喜不喜歡海勒姆·多德這個小夥子?他挺不錯,待你也挺好,是不是?」

  「我當然喜歡他。」洛厄裡小姐說,「海很不錯,他待我當然很好。誰對我都很好。」

  這一點我可以發誓。在艾達·洛厄裡小姐一生中,所有男人都會對她很好的。他們一定會爭先恐後替她打傘,替她取行李,撿起她的手絹,請她喝汽水。

  「可是,」洛厄裡小姐接著說,「昨晚我想起喬——喬治,我——」

  她那金髮光澤的腦袋倒在緊握著的擱在桌上的兩隻胖乎乎的手上。一場多美妙的四月的暴風雨啊!她縱情地嗚嗚哭了起來。我希望我能夠安慰她。可我不是喬治。同時我又為自己不是海勒姆而慶倖——不過我也很難過。

  這場驟雨慢慢過去了。她伸直了腰,顯得很勇敢,露出了笑容。她一定能成為非常好的妻子,因為哭泣只是使她的眼睛更明亮,更溫柔。她往嘴裡放了一塊口香糖,開始講她的經歷。

  「我想我也許傻得要命,」她一面抽抽噎噎地歎氣,一面說,「可是我沒有法子。喬——喬治·布朗跟我,從他八歲,我五歲的時候起,我們就愛上了。他十九歲那年離開了格林堡進城來——那是四年以前的事了。他說他要當警察或鐵路總經理之類的人,然後回來找我。但是再也沒有聽到他的消息。可我——我又喜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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