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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的犧牲


  喬·拉雷畢來自中西部槲樹參天的平原,渾身散發著繪畫藝術的天才。他還只六歲的時候就畫了一幅鎮上抽水機的風景,抽水機旁邊畫了一個匆匆走過去的、有聲望的居民。這件作品給配上架子,掛在藥房的櫥窗裡,挨著一隻留有幾排參差不齊的玉米的穗軸。二十歲的時候,他背井離鄉到了紐約,束著一條飄垂的領帶,帶著一個更為飄垂的荷包。

  德麗雅·加魯塞斯生長在南方一個松林小村裡,她把六音階之類的玩意兒搞得那樣出色,以致她的親戚們給她湊了一筆數目很小的款子,讓她到北方去「深造」。他們沒有看到她成——,那就是我們要講的故事。

  喬和德麗雅在一個畫室裡見了面,那兒有許多研究美術和音樂的人經常聚會,討論明暗對照法、瓦格納①、音樂、倫勃朗的作品②、繪畫、瓦爾特杜弗③、糊牆紙、蕭邦④、奧朗⑤。

  ①瓦格納(1813—1883):德國作曲家。
  ②倫勃朗(1606—1669):荷蘭畫家。
  ③瓦爾特杜弗(1837—1915):法國作曲家。
  ④蕭邦(1809—1849),波蘭作曲家。
  ⑤奧朗:中國烏龍紅茶的粵音。


  喬和德麗雅互相——或者彼此,隨你高興怎麼說——一見傾心,短期內就結了婚——當你愛好你的藝術時,就覺得沒有什麼犧牲是難以忍受的。

  拉雷畢夫婦租了一層公寓,開始組織家庭。那是一個寂靜的地方——單調得像是鋼琴鍵盤左端的A高半音。可是他們很幸福;因為他們有了各自的藝術,又有了對方。我對有錢的年輕人的勸告是——為了爭取和你的藝術以及你的德麗雅住在公寓裡的權利,趕快把你所有的東西都賣掉,施捨給窮苦的看門人吧。

  公寓生活是唯一真正的快樂,住公寓的人一定都贊成我的論斷。家庭只要幸福,房間小又何妨——讓梳粧檯坍下來作為彈子桌;讓火爐架改作練習划船的機器;讓寫字桌充當臨時的臥榻,洗臉架充當豎式鋼琴;如果可能的話,讓四堵牆壁擠攏來,你和你的德麗雅仍舊在裡面,可是假若家庭不幸福,隨它怎麼寬敞——你從金門進去,把帽子掛在哈得拉斯,把披肩掛在合恩角,然後穿過拉布拉多出去①,到頭還是枉然。

  ①金門是美舊金山灣口的海峽;哈得拉斯是北卡羅來納州海岸的海峽,與英文的「帽架」諧音;合恩角是南美智利的海峽,與「衣架」諧音;拉布拉多是哈得遜灣與大西洋間的半島,與「邊門」諧音。

  喬在偉大的馬傑斯脫那兒學畫——各位都知道他的聲望。他取費高昂;課程輕鬆——他的高昂輕鬆給他帶來了聲望。德麗雅在羅森斯托克那兒學習,各位也知道他是一個出名的專跟鋼琴鍵盤找麻煩的傢伙。

  只要他們的錢沒用完,他們的生活是非常幸福的。誰都是這樣——算了吧,我不願意說憤世嫉俗的話。他們的目標非常清楚明確。喬很快就能有畫問世,那些鬢須稀朗而錢袋厚實的老先生,就要爭先恐後地擠到他的畫室裡來搶購他的作品。德麗雅要把音樂搞好,然後對它滿不在乎,如果她看到音樂廳裡的位置和包廂不滿座的話,她可以推託喉痛,拒絕登臺,在專用的餐室裡吃龍蝦。

  但是依我說,最美滿的還是那小公寓裡的家庭生活:學習了一天之後的情話絮語;舒適的晚飯和新鮮、清淡的早餐;關於志向的交談——他們不但關心自己的,也關心對方的志向,否則就沒有意義了——互助和靈感;還有——恕我直率——晚上十一點鐘吃的菜裹肉片和奶酪三明治。

  可是沒多久,藝術動搖了。即使沒有人去搖動它,有時它自己也會動搖的。俗語說得好,坐吃山空,應該付給馬傑斯脫和羅森斯托克兩位先生的學費也沒著落了。當你愛好你的藝術時,就覺得沒有什麼犧牲是難以忍受的。於是,德麗雅說,她得教授音樂,以免斷炊。

  她在外面奔走了兩三天,兜攬學生。一天晚上,她興高采烈地回家來。

  「喬,親愛的,」她快活地說,「我有一個學生啦。喲,那家人可真好。一位將軍——愛·皮·品克奈將軍的小姐,住在第七十一街。多麼漂亮的房子,喬——你該看看那扇大門!

  我想就是你所說的拜占廷式①。還有屋子裡面!喔,喬,我從沒見過那樣豪華的擺設。

  ①拜占廷式:六世紀至十五世紀間,東羅馬帝國的建築式樣,圓屋頂、拱門、細工鑲嵌。

  「我的學生是他的女兒克蕾門蒂娜。我見了她就喜歡極啦。她是個柔弱的小東西——老是穿白的;態度又多麼樸實可愛!她只有十八歲。我一星期教三次課;你想想看,喬!每課五塊錢。數目固然不大,可是我一點也不在乎;等我再找到兩三個學生,我又可以到羅森斯托克先生那兒去學習了。現在,別皺眉頭啦,親愛的,讓我們好好吃一頓晚飯吧。」

  「你倒不錯,德麗,」喬說,一面用斧子和切肉刀在開一聽青豆,「可是我怎麼辦呢?你認為我能讓你忙著掙錢,我自己卻在藝術的領域裡追逐嗎?我以般範紐都·切利尼①的骨頭賭咒,決不能夠!我想我以賣賣報紙,搬石子鋪馬路,多少也掙一兩塊錢回來。」

  ①般範紐都·切利尼(1500—1571):意大利著名雕刻家。

  德麗雅走過來,勾住他的脖子。

  「喬,親愛的,你真傻。你一定得堅持學習。我並不是放棄了音樂去幹別的事情。我一面教授,一面也能學一些。我永遠跟我的音樂在一起。何況我們一星期有十五錢,可以過得像百萬富翁那般快樂。你絕不要打算脫離馬傑斯脫先生。」

  「好吧,」喬說,一面去拿那只貝殼形的藍菜碟。可是我不願意讓你去教課,那不是藝術。你這樣犧牲真了不起,真叫人佩服。」

  「當你愛好你的藝術時,就覺得沒有什麼犧牲是難以忍受的,」德麗雅說。

  「我在公園裡畫的那張素描,馬傑斯脫說上面的天空很好。」喬說。「丁克爾答應我在他的櫥窗裡掛上兩張。如果碰上一個合適的有錢的傻瓜,可能賣掉一張。」

  「我相信一定賣得掉的,」德麗雅親切地說。「現在讓我們先來感謝品克奈將軍和這烤羊肉吧。」

  下一個星期,拉雷畢夫婦每天一早就吃早飯。喬很起勁地要到中央公園裡去在晨光下畫幾張速寫,七點鐘的時候,德麗雅給了他早飯、擁抱、讚美、接吻之後,把他送出門。藝術是個迷人的情婦。他回家時,多半已是晚上七點鐘了。

  週末,愉快自豪、可是疲血不堪的德麗雅,得意揚揚地掏出三張五塊錢的鈔票,扔在那八呎闊十呎長的公寓客廳裡的八吋闊十吋長的桌子上。

  「有時候,」她有些厭倦地說,「克蕾門蒂娜真叫我費勁。

  我想她大概練習得不充分,我得三翻四複地教她。而且她老是渾身穿白,也叫人覺得單調。不過品克奈將軍倒是一個頂可愛的老頭兒!我希望你能認識他,喬,我和克蕾門蒂娜練鋼琴的時候,他偶爾走進來——他是個鰥夫,你知道——站在那兒捋他的白鬍子。」「十六分音符和三十二分音符教得怎麼樣啦?」他老是這樣問道。

  「我希望你能看到客廳裡的護壁板,喬!還有那些阿斯特拉罕的呢門簾。克蕾門蒂娜老是有點咳嗽。我希望她的身體比她的外表強健些。喔,我實在越來越喜歡她了,她多麼溫柔,多麼有教養。品克奈將軍的弟弟一度做過駐波利維亞的公使。」

  接著,喬帶著基度山伯爵①的神氣,掏出一張十元、一張五元、一張兩元和一張一元的鈔票——全是合法的紙幣——

  ①基度山伯爵:法國大仲馬小說中的人物。年輕時為情敵陷害,被判無期徒刑,在孤島囚禁多年:脫逃後,在基度山島上掘獲寶藏自稱基度山伯爵,逐一報復仇人。

  把它們放在德麗雅掙來的錢旁邊。

  「那幅方尖碑的水彩畫賣給了一個從庇奧利亞①來的人,」他鄭重其事地宣佈說。

  ①庇奧利亞:伊利諾州中部的城市。

  「別跟我開玩笑啦,」德麗雅——「不會是從庇奧利亞來的吧!」

  「確實是那兒來的。我希望你能見到他,德麗。一個胖子,圍著羊毛圍巾,+プ乓桓綣苧狼K詼】碩某鞔襖錕?到了那幅畫,起先還以為是座風車呢。他倒很氣派,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把它買下了。他另外預定了一幅——勒加黃那貨運車站的油畫——準備帶回家去。我的畫,加上你的音樂課!呵,我想藝術還是有前途的。」

  「你堅持下去,真使我高興,」德麗雅熱切地說。「你一定會成功的,親愛的。三十三塊錢!我們從來沒有這麼多可以花的錢。今晚我們買牡蠣吃。」

  「加上炸嫩牛排和香菌,」喬說,「肉叉在哪兒?」

  下一個星期六的晚上,喬先回家。他把他的十八塊錢攤在客廳的桌子上,然後把手上許多似乎是黑色顏料的東西洗掉。

  半個鐘頭以後,德麗雅來了,她的右手用繃帶包成一團,簡直不像樣了。

  「這是怎麼搞的?」喬照例地招呼了之後,問道。德麗雅笑了,可是笑得並不十分快活。

  「克蕾門蒂娜,」她解釋說,「上了課之後一定要吃奶酪麵包①。她真是個古怪姑娘,下午五點鐘還要吃奶酪麵包。將軍也在場,你該看看他奔去拿烘鍋的樣子,喬,好像家裡沒有傭人似的,我知道克蕾門蒂娜身體不好;神經多麼過敏。她澆奶酪的時候潑翻了許多,滾燙的,濺在手腕上。痛得要命,喬。那可愛的姑娘難過極了!還有品克奈將軍!——喬,那老頭兒差點要發狂了。他沖下樓去叫人——他們說是燒爐子的或是地下室裡的什麼人——到藥房裡去買一些油和別的東西來,替我包紮。現在倒不十分痛了。」

  「這是什麼?」喬輕輕地握住那只手,扯扯繃帶下面的幾根白線,問道。

  「那是塗了油的軟紗。」德麗雅說,「喔,喬,你又賣掉了一幅素描嗎?」她看到了桌子上的錢。

  「可不是嗎?」喬說,「只消問問那個從庇奧利亞來的人。

  他今天把他要的車站圖取去了,他沒有確定,可能還要一幅公園的景致和一幅哈得遜河的風景。你今天下午什麼時候燙痛手的,德麗?」

  「大概是五點鐘,」德麗雅可憐巴巴的說。「熨斗——我是說奶酪,大概在那個時候燒好。你真該看到品克奈將軍,喬,他——」

  「先坐一會兒吧,德麗,」喬說,他把她拉到臥榻上,在她身邊坐下,用胳臂圍住了她的肩膀。

  「這兩個星期來,你到底在幹什麼。德麗?」他問道。

  她帶著充滿了愛情和固執的眼色熬了一兩分鐘,含含混混地說著品克奈將軍;但終於垂下頭,一邊哭,一邊說出實話來了。

  「我找不到學生,」她供認說,「我又不忍眼看你放棄你的課程,所以在第二十四街那家大洗衣作裡找了一個燙襯衣的活兒。我以為我把品克奈將軍和克蕾門蒂娜兩個人編造得很好呢,可不是嗎,喬?今天下午,洗衣作裡一個姑娘的熱熨斗燙了我的手,我一路上就編出那個烘奶酪的故事。你不會生我的氣吧,喬?如果我不去做工,你也許不可能把你的畫賣給那個庇奧利亞來的人。」

  「他不是從庇奧利亞來的,」喬慢慢吞吞地說。

  「他打哪兒來都一樣。你真行,喬——吻我吧,喬——你怎麼會疑心我不在教克蕾門蒂娜的音樂課呢?」

  「到今晚為止,我始終沒有起疑。」喬說,「本來今晚也不會起疑的,可是今天下午,我把機器間的油和廢紗頭送給樓上一個給熨斗燙了手的姑娘。兩星期來,我就在那家洗衣作的爐子房燒火。」

  「那你並沒有——」

  「我的庇奧利亞來的主顧,」喬說,「和品克奈將軍都是同一藝術的產物——只是你不會管那門藝術叫做繪畫或音樂罷了。」

  他們兩個都笑了,喬開口說:

  「當你愛好你的藝術時,就覺得沒有什麼犧牲是——」可是德麗雅用手掩住了他的嘴。「別說下去啦,」她說——「只消說『當你愛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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