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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幸子在夜車上沒睡,為取得補償,暫時去二樓八鋪席那間屋子躺了一會兒。可是她心裡有事,怎樣也睡不著,因此不再睡覺,下樓洗臉,吩咐廚房裡早做午飯,然後給貞之助打電話。「板倉生病,細姑娘趕回來固然事出無奈,我要是也去看他,結果將變成公開承認他們兩個的關係,又覺得不妥。可是水災時他搭救了細姑娘,現在知道他病危而不去看他,要是他死了,自己良心上將受苛責。再說板倉大概已經無望了,像他那樣健壯的體格,可是總覺得他的相貌有點兒薄命。」幸子這樣一講,貞之助就說:「不知怎的,我也這樣想,你去探望一下也可以……」可是他又說:「不過奧畑會不會也去探望病人呢?如果他也去的話,你還是不去為妙。」最後的結論是只要不碰到奧畑,不妨去探望一下,但是不能呆久,要隨即回家,回家時最好把細姑娘也帶回,不能讓她老呆在那裡。隨後幸子又打電話給妙子,問她會不會碰上啟哥兒。據妙子說,現在除了患者的父母姐妹而外,沒有誰來過,也沒有通知任何人。即使病情惡化,也沒有通知奧畑的必要。特別是啟如果到來,病人說不定會興奮,所以她反對通知奧畑。本來她想打電話給幸子,希望她去一下。因為究竟要不要把病人轉移到外科去,到現在意見分歧,還沒有作出決定,她和板倉的妹妹竭力主張交給外科,可是板倉的父母拿不定主意,躊躇不決。她希望幸子能去從旁參贊一下,會大有幫助。

  幸子就說那麼我吃完飯馬上就去。她把電話掛斷後,和雪子兩人提早吃了午飯。兩個人邊吃邊商議安排水戶姐的問題,覺得這時不能讓她到處宣傳妙子的事情,她現在幾乎什麼事也不用幹,只陪著悅子玩兒,莫如今天就讓她回去。雪子說水戶姐本人都說她想請假回去。因此幸子就和雪子說:「雖則倉促了一些,你可對她講,請她在這裡等著我回家,吃了晚飯再回去。」幸子交待一番後,十二點鐘雇了一輛汽車直奔醫院。

  去到那裡一看,地點在中山那邊電車路往山上去約半裡地的狹窄的坡路半中間,是一棟二層樓的簡陋醫院,樓上只有兩三個日本式屋子的病房。板倉那個病房是六鋪席的,窗外接近鄰家的曬臺,那裡晾著許多衣被,病房裡很鬱悶。已經是穿單斜紋嗶嘰的季節,四五個人擠在一屋子,有的席地而坐,有的坐在椅子上,屋子裡空氣不流通,有一股悶熱的汗臭。病人面對著牆,弓著背躺在靠右壁的一張鐵床上。幸子走進屋子時就聽到病人又低又快的呼痛聲,幾乎一秒鐘都不停。這時妙子給她介紹病人的父母、嫂子和妹妹,等到介紹完畢,妙子伏在病床旁邊低聲說:「米哥,二姐來看你了。」

  「痛!痛!痛!」病人依舊背朝外,凝視著牆上一個處所叫痛。幸子站在妙子背後,畏畏縮縮地瞅著。病人右側在上,橫躺在那裡,臉並不怎麼瘦,血色不像意料中那樣壞。毛毯褪在腰部,上身只穿一件水紗布睡衣。敞開的胸部以及袖子卷著的粗壯胳膊和往常沒有什麼異樣,只不過耳朵上有個十字形繃帶,一條從顱頂骨裹到面頰,一條從前額裹到腦後。

  「米哥,二姐來看你了。」妙子又說了一遍。

  妙子叫板倉「米哥」,幸子還是第一次聽到。妙子在蘆屋家裡說到他時,總叫板倉。幸子和雪子甚至悅子背地裡都對他直呼其名。他原來的名字叫「板倉勇作」。「米哥」這個稱呼大概是由於他在奧畑商店當學徒時叫「米吉」而得名的。

  「板倉老闆,」幸子叫了一聲,「你真倒楣呀!像你這樣健壯的人都這樣叫痛……」說著她就用手絹擤鼻子。

  「哥哥,蘆屋的太太來了。」妹妹走近他說。

  「不用這樣稱呼,」幸子制止她。「痛的地方不是說在左腳嗎?」

  「是呀。因為右耳動了手術,不能側在右面睡,所以痛的地方壓在下面了。」

  「那多彆扭呀!」

  「因此痛得格外厲害。」

  病人肌理粗糙的額上淌滿忍痛的油汗。一隻蒼蠅飛到他頭上,妙子一邊答話,一邊趕蒼蠅。病人突然停止叫痛,說了一聲「尿」。

  「媽媽!哥哥要尿尿。」妹妹這樣一講,靠在那邊牆上的老太太立起身來,稍稍彎下腰說聲對不起,從病床下面取出報紙包好的尿壺,塞進病人的毛毯。

  「又要受罪了,」老太太剛說出這幾個字,病人發狂似的大叫「痛!痛!痛!」那聲音和先前說胡話似的叫痛完全不一樣。

  「痛也沒法子呀,耐著點兒吧。」

  「痛!痛!碰不得呀,碰……」

  「耐著點兒吧,不這樣尿不出呀。」

  幸子奇怪板倉什麼地方被壓痛了而發出這樣不爭氣的聲音,她左一遍右一遍地仔細端詳病人的舉止。病人花了兩三分鐘的時間才把左腳的位置移動了一尺,身體稍稍朝向上面。姿勢改變停當,沉默了一會兒,調整一下呼吸,等到平靜下來時,尿就撒好了。這時他張大了嘴以從未見過的怯懦的眼光掃視周圍人的臉。

  「大概想吃什麼東西了吧。」幸子問他的母親。

  「他—點東西都不吃。」

  「光喝檸檬水,靠它才能排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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