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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這種事情你不用睬他好了。」

  「信上儘管寫著這事要對細姑娘保密,可是我想這樣的事情和誰商量都比不上直接和你打交道來得迅速,我要問你,當真有這樣的事嗎?」

  「啟哥兒自己朝三暮四,反倒疑心別人!」

  「不過,細姑娘,你對板倉是怎麼想的?」

  「那樣的人根本不值一提。不過我有我的看法,不是啟所說的那個意思。我很感謝板倉,他是救命恩人,不應該虧待他嘛。」

  「這個我理解。我想准是這樣的。」

  據妙子說,奧畑懷疑板倉,信上說是「從水災那時起」,其實奧畑老早就懷疑了。奧畑在妙子面前不說什麼,可是在板倉面前老挖苦他,這是最近才知道的。板倉最初以為那不過是由於奧畑看到他能自由來我家串門,奧畑卻沒有那種自由,因而心裡不痛快,吃起醋來,像小孩子那樣發脾氣。板倉也不和他計較什麼。可是水災以後,奧畑的話越來越刺耳了,甚至對妙子也不斷懷疑起來。他對妙子還這樣講:「這些話只是向你打聽,板倉是不知道的,所以你不要對他說。」其實奧畑自尊心很強,這類事情他不見得會對板倉講。因此關於這方面的事情妙子避免和板倉商量。板倉受到奧畑的責備,也不對妙子說。就因為這件事,妙子和奧畑爭吵過一次,奧畑打電話來,她偏不接,還故意不給奧畑見面的機會。由於奧畑的擔心很認真,妙子有點可憐他起來,最近,也就是信上寫的本月三日那天才和他見了一次面(平常妙子和奧畑會面,總是妙子去松濤公寓來回的途中約定在某個地方。奧畑信上也說「今天在夙川相會了」,可是在什麼地點、怎樣相會,就沒有詳細說明。幸子問起時,妙子就說在那邊松林裡一頭散步一頭談,談完話就分手了)。見面時奧畑說他可以舉出許多證據,就把那封信上寫的那些東西舉出來質問妙子,要求妙子和板倉絕交。妙子說和自己的救命恩人沒有絕交的道理,因此拒絕了奧畑這個要求,只答應以後儘量避免和板倉見面,叫他少去蘆屋訪問,不再讓板倉拍攝布娃娃的宣傳照片等等。為了履行這個諾言,必須和板倉說明理由,於是妙子根據自己的意見,把情況對板倉講了。一談起來,才知板倉也被堵住了嘴,許下同樣的諾言。由於這樣一個情況,妙子和奧畑言定以後,也就是從這個月的三日起,自己一次也沒見過板倉,板倉也沒有來蘆屋訪問過。只是二姐回家後,他覺得突然絕跡訪問,很不自然,所以前幾天來問候了,不過也特地挑自己不在家裡的時候來的。妙子講的就是這些話。

  可是,妙子這方面縱使有了交待,板倉對妙子又是怎樣想的呢?奧畑懷疑妙子即使沒有什麼理由,懷疑板倉是有道理的。讓奧畑說起來,對於板倉的救助,妙子根本用不著感恩。為什麼那樣說呢?板倉那種英雄行為,一開始就是有目的的。那個狡猾的傢伙如果不存心想獲得極大的報酬,決不肯冒那樣的危險。出事那天早晨,他一清早就穿好衣服,在那一帶地方轉來轉去,這件事本身就證明他的行動完全是有計劃的。對於那麼一個不自量的野心家,有什麼可感謝的呢。第一,他存心奪取舊東家的情人,就是忘恩負義。奧畑就是這樣講的。可是板倉卻竭力否認,他說:「啟少爺的話完全是誤解。我去救細姑娘,因為她是啟少爺的對象。正因為我忘不了過去老東家的恩情,我才捨命盡忠的。讓啟少爺那樣一講,實在無法忍受。我還有點常識,細姑娘肯不肯嫁給像我這樣的人,我是清楚的。」既然這樣,妙子對他們兩個人的辯白又是怎樣判斷的呢?據妙子說,對於板倉的真意,她其實也覺察到一些,板倉也機靈,他的真情實意決不露到臉上來。他冒了那樣大的風險救我,大概不光是對舊東家的報恩或盡忠,不知道他本人是否意識到,要說他是對啟盡忠,莫如說是對我盡忠。不過即使是對我盡忠,那也沒有關係,只要他不超過一定限度,我也開一眼閉一眼,只當不知道算了。像他這樣一個勤勤懇懇、叫幹什麼就幹什麼的寶貝疙瘩,能利用就儘量利用上,對方也以能被利用為光榮,讓他這樣想好了。妙子就是抱定這個主意和板倉交往的。她說:「啟哥兒氣量小,愛吃醋,我不願受到無謂的誤解,所以和板倉商定今後儘量少來往,但並不是絕交。啟哥兒現在不再懷疑,安下心來了。今後大概不會再寫那樣的信給二姐了。」又說:「像板倉那種人,愛把我怎樣想就由他怎樣想去,滑稽的是啟哥兒。」「要是有細姑娘那樣的心胸,就不成問題了,啟哥兒大概還做不到這點。」

  妙子近來在幸子面前什麼都不回避,她從腰帶裡掏出一隻白鱉甲煙盒子,從中取出一支新近進口的高價金嘴香煙,用打火機點上吸了起來。她把她那特有的厚嘴唇張得圓圓的,吐出一圈一圈的白煙,思考了一會兒,側轉臉朝對幸子說:「二姐,你考慮過出國這件事沒有?」

  「嗯。這件事考慮倒是考慮了。」

  「你在東京沒有提起這事嗎?」

  「和大姐談了許多事情,這件事已經掛在嘴邊了,可是想到它要牽涉到錢的問題,必須特別巧妙地提出來才成,所以這次什麼都沒有說。要說就請你姐夫去說吧。」

  「姐夫對這件事是怎樣講的?」

  「你姐夫說只要細姑娘意志堅定,態度認真,他也可以去說說。不過他又說他擔心歐洲可能要爆發戰爭。」

  「戰爭會爆發嗎?」

  「究竟怎樣還不知道,他說觀望一下形勢再決定去不去。」

  「自然是這樣,不過玉置先生已經決定不久就要動身。她說如果去的話,帶我一道去。」

  其實,幸子也想既然這樣一個局面,讓妙子出國倒是個好辦法,不僅解決了板倉的問題,還可以暫時避開奧畑。不過,報上講得明明白白,歐洲風雲迫在眉睫,把一個妹妹單身送去國外,委實放心不下,長房也決不會同意,所以又躊躇莫決。現在聽到有玉置院長陪她一道去,就有重新考慮的餘地了。據妙子說,玉置院長也不打算長期呆在法國。她第一次留法,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有機會她總想再去一次,調查研究最新的時尚。恰好那時山洪淹沒了西服學院,學校非重蓋不可。因此她想利用這段時間再去一次法國,大體上半年回國。她說:「妙子小姐本來應該在法國學上一兩年,要是你一個人留在法國有所顧慮,那麼和我一起回國也不妨。即使只去半年,也有半年的收穫,我再幫你活動活動,弄上一個頭銜大概沒有什麼問題。目前計劃明年正月動身,七八月份回國。時間極短,戰事不見得會在這半年內爆發。即使爆發戰爭,那就聽天由命,那種時候我們兩個人在一起,膽子也壯得多。再說德國和英國我都有朋友,萬一發生戰爭,也不愁沒有避難的地方。」妙子認為這樣好的機會不可多得,她想即使冒點風險也願意隨同她去。

  「因為板倉這件事,這下子啟哥兒也會贊成我出國了。」妙子說。

  「我也同意你去,不知道你姐夫會說什麼。總之,商量起來看吧。」

  「拜託你請姐夫務必贊成,並且說服長房。」

  「明年正月去的話,也不用這樣急呀。」

  「越快越好。只是姐夫下次什麼時候去東京呢?」

  「年內大概還得去一兩次吧。你先去學法語吧。」幸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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