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穀崎潤一郎 > 少將滋幹之母 | 上頁 下頁 |
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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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第二天開始,國經的官邸突然熱鬧了起來,許多工匠進進出出。離正月所剩日子不多了,為了迎接尊貴的客人,雇傭了工匠、園丁,進行府邸的修繕,庭園的整理。家裡的隔板、柱子都擦得閃閃發亮,榻榻米、拉門、隔扇全部換新,挪動了屏風、幔帳,改變了客廳的模樣。家臣、侍女長在指揮,這麼不行,那麼也不行,一個家具反復擺放好幾次,一會兒讓搬到那兒,一會兒讓搬到這兒。庭園裡掘起了樹木,堵住了池水,拆毀了假山的一部分,國經親自來到庭院指揮,在佈置樹木、石頭上下了很多工夫。在國經來看,這實在是一生一世的體面,使晚年熱鬧了起來,因此,這次的準備工作,哪怕傾入再多的人力和物力也不可惜。 正月初二左大臣家預先來了通知,接下來初三這天,華麗的車子、騎馬的隊列開進了大納言的官邸。為了不張揚,隨從的人數不太多,但是,右大將定國、式部省的次官管根等,這些經常跟在時平身邊效力的部下們,以及一些五品以上的公卿跟隨來了很多,平中也在其中。申時過後,客人們各自就座,宴會開始以後,很快天就黑了。那天晚上觥籌交錯喝得格外熱鬧,主客觀方都醉得很快,這也許是瞭解內情的定國、營根等人勸酒的緣故吧。 酒過三巡,時平說:「光喝酒沒意思。」說完打了個手勢,一個少納言拿出橫笛吹了起來。和著笛聲不知是誰彈起了古琴。有人用扇子邊打拍子邊唱歌。接著又搬出了箏、和琴、琵琶等。 「老人家,老人家,還是從您先開始吧……」 「主人家不能如此拘謹,不然我們的酒也醒了。」 「不,我十分感謝,十分感謝……老朽已是榮幸之至,榮幸之至……八十年來頭一次如此高興……」國經帶著醉意說。 「哈哈哈哈。」時平用他特有的朗聲大笑打斷了他的話,「別這麼拘謹,放開一些熱鬧熱鬧吧。」 「的確如此,的確如此。」說著,國經突然大聲地吟了一首詩。 「勸我酒,我不辭,請君歌,歌莫遲。」 老人愛讀《白居易文集》,乘興背誦了一首,一般來說,這種時候他的酒勁兒將要發作了。 「洛陽兒女面似花,河南大尹頭如雪。」 人老了以後即便控制酒量也不行,大納言本來就喜歡喝酒,若是平時喝多就喝多了,而國經今晚作為主人迎來了非同小可的人物,不敢有差錯,所以盡可能地控制酒量,但心中湧起了無法抑制的喜悅之情,加上客人們頻頻敬酒,緊張的心情便不知不覺地鬆弛了下來,變得興高采烈了。 「不,即使白髮如雪,您旺盛的精力也令人極為羡慕啊。」 說這話的是式部省次官營根。 「雖說我也算是老人,過了年才五十歲,在您老來看就像孫子一樣大,可我最近也明顯地感到衰老了。」 「您這麼說我很榮幸,可我已經老得不行了……」 「說不行是什麼不行呢?」時平說。 「什麼都不行了,而且這兩三年以來更加不行了。」 「哈哈哈哈。」 「玲瓏玲瓏奈老何」,老人又吟起了白居易的詩。 有兩三個公卿站起來開始跳舞,宴會逐漸達到了高潮。在這還是春寒料峭的良宵,客廳裡熱鬧非常,沸騰著笑聲、歌聲、歡聲笑語,人們解開上衣的領子,有的脫掉一隻袖子露出襯衣,忘記了禮法歡鬧著。 主人的妻子、大納言的夫人一直透過簾子偷窺客廳裡的情景。起初,圍在客人座位後面的屏風擋著她的視線,看不太清楚,後來不知是有意還是偶然,隨著喧鬧逐漸加劇,人們一會兒起來,一會兒坐下,那屏風也一點點地被折了起來,現在能從正面看見左大臣的容貌身形了。左大臣就在夫人斜對面隔著三四塊榻榻米的地方,面對這邊坐著,正好他前面放著燈架,所以儘管隔著簾子,還是一覽無餘。他那富態的臉龐由於喝醉了酒泛著紅潤,眉頭不時神氣地抖動著,笑起來很可愛,眼角、嘴邊都洋溢著孩子般的天真。 「哎呀,多麼高貴啊……」 「真是與眾不同呀。」 旁邊的女官們像是為了求得夫人的同感,悄悄地互相拉著衣袖感歎著,夫人用眼神責備了她們,可身體像是被吸引了一樣,又往簾子那邊靠過去。首先讓夫人吃驚的是作為主人的國經露出乎常所沒有的醉態,衣冠不整,口齒不清,聲音嘶啞,而左大臣好像也醉得不亞於他。不過丈夫不愧為大納言,並沒有完全失態,他一會兒看看這兒,一會兒看看那兒,眼睛遊移不定地不知在看什麼。左大臣也端坐著,腰板挺直,即使醉了也威容不減,還不斷地倒滿酒杯,不停地喝著。 在管弦樂曲的間奏期間,大家都唱著宮廷歌謠催馬樂,左大臣優美的嗓音和歌唱的技巧無人能比——這只是夫人和服侍她的女官們的感覺,時平是否真的具備音樂才能,並沒有特別證明這點的記錄。但是時平的弟弟兼平擅長彈琵琶,被稱為宮中的琵琶聖手……兒子敦忠也是不亞於博雅三位的弦樂名手,這樣聯繫起來看,也許時平多少也有這方面的天分,並不完全是這些婦人們偏愛吧。——夫人注意一看,發現左大臣從剛才起就不時往簾子這邊瞟。最初還比較客氣,偷偷地把視線投向這邊,馬上又裝做若無其事,但是越喝眼神變得越大膽,竟明目張膽地用色迷迷的眼神望著她這邊。 左大臣大聲唱著催馬樂《我在乎》裡的曲子,眼神仿佛在訴說著什麼,毫不膽怯地直直注視著簾子。起初夫人對於左大臣是否知道自己偷看他還半信半疑,但現在已沒有懷疑的餘地,想到這兒,她感到自己的臉突然紅了。左大臣衣服上濃郁的香味飄到了簾子這邊,由此看來,她身上的熏香味兒也一定飄到了那邊。說不定那屏風被折起來也是有人體察到左大臣的意思,特意那麼移動的。左大臣似乎是想盡辦法要看清簾子裡她的模樣,眼睛頻頻地朝這邊探索、尋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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