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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6

  安德烈緊跟在韃靼女人後面,背上背著麵包袋子,在漆黑的狹窄的地下坑道裡很艱難地走動著。

  「我們很快就要看得見亮了,」女嚮導說,「我們快走到我放下一個燭臺的地方了。」

  果然,黑暗的土牆開始漸漸有些發亮。他們走到了一小塊空地,那兒似乎曾經有過一座小禮拜堂;至少,靠牆擺著一張象祭壇一般的狹窄的小桌子,小桌子的上端可以看見一幅幾乎完全磨光的、褪色的天主教聖母像。掛在前面的一盞小小的銀質長明燈,微微地照亮著那幅聖母像。韃靼女人彎倒身子,從地上拾起了留置在這兒的銅燭臺,這個燭臺有細而高的座腳,周圍用鐵鍊系著火鉗、撥燭芯的釺子和熄燭器。她把燭臺拿起來,湊近長明燈的火上點亮了它。光線增強了,他們一塊兒走著,一會兒被火光照得很亮,一會兒籠罩在炭似的黑影裡,活象是蓋拉爾多dellaeotteo的畫。

  騎士的鮮嫩的、孕育著健康和青春的、美麗的臉,和他的同伴的困憊而蒼白的臉形成了鮮明的對照,過道稍微開闊了一些,這樣,安德烈就能挺直腰杆了。他懷著好奇心打量著這些土牆,它們使他想起基輔的岩窟。正象基輔的岩窟一樣,這兒牆上也可以看到許多凹洞,裡面停放著棺材;甚至有些地方簡直還可以遇到因為潮濕而軟化和碎成粉未的人的骸骨,顯然,這兒也曾經有過一些聖者,同樣也是為了逃避塵世的騷亂、悲哀和誘惑而隱遁的。有些地方潮濕得非常厲害,他們的腳有時完全浸在水裡。安德烈不得不常常停步,讓越來越疲倦的同伴休息一會兒。她吞下的一小塊麵包只能使她許久沒有吃東西的腸胃感到疼痛,她常常有幾分鐘一動也不動地停留在一個地方,不能繼續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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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蓋拉爾多·洪索爾斯特(1590一1656),荷蘭畫家。他的畫利用了光和影的強烈對照。dellaeotte是他的綽號,系意大利語,意思是「夜的」。

  最後,在他們的面前出現了一道狹小的鐵門。

  「謝天謝地,咱們總算走到了,」韃靼女人用微弱的聲音說,舉手想敲門,但卻沒有力氣。安德烈替她使勁在門上敲了幾下;隨即發出一陣隆隆聲,證明門背後是一大片空地。這隆隆聲仿佛碰到幾座高聳的拱門,把聲音改變了。過了大約兩分鐘,只聽得鑰匙叮叮噹當響著,仿佛有一個人從臺階上走下來了。終於門打開了;迎接他們的是一個修道僧,手裡拿著鑰匙和蠟燭,站在狹窄的臺階上。安德烈一看見天主教修道僧就不由自主地站住了,因為修道僧引起哥薩克強烈的夾雜著僧恨的蔑視,一般對待他們是比對待猶太人還要殘酷的。修道僧看到這個查波羅什的哥薩克,也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幾步,可是,韃靼女人含含糊糊對他說了一句話,使他安心了。他給他們照著亮,在他們後面關上了門,引他們走上臺階,於是他們就走到修道院禮拜堂的高大的昏暗的圓拱門下面來了。

  在陳設著高高的燭臺和蠟燭的祭壇前面,一個神父跪著,靜靜地祈禱著。在他的附近,兩個穿紫色斗篷外披白色帶花邊的披肩、手捧香爐的年輕的唱詩僧,也分跪在兩邊。他祈禱奇跡降臨地上,析禱城市得救,重振低落的士氣,賜人以忍耐心,驅除唆使人對地上的不幸發出怨言和卑怯的哭泣的誘惑者。幾個幽靈一樣的女人跪在地上,憑倚著放在她們面前的椅子的靠背和黑色的木凳,把她們疲憊乏力的腦袋完全伏在上面;幾個男人緊靠著撐住兩邊圓拱門的圓柱和半露柱,也跪在地上。祭壇上端的花玻璃窗被早晨薔蔽色的曙光照耀著,向地上投出藍的、黃的和其他顏色的光輪,暮地把昏暗的禮拜堂照亮了。緊靠在裡面的整個祭壇忽然變得光輝燦爛;香爐裡的煙象絢爛的雲彩一般飄浮在空中。安德烈從自己所處的暗角落裡,看到陽光所造成的奇景,不禁驚奇得呆住了。

  在這時候,風琴的莊嚴的吼聲忽然充滿了整個禮拜堂。這聲音越來越深沉,擴大起來,變成了隆隆的雷鳴,然後暮地又變成天上的樂章,宛如少女的尖細的歌聲,高高地浮蕩在圓拱門下面,然後又變成深沉的吼聲和雷鳴,靜寂下去。雷樣的轟鳴在圓拱門下面還拖著嫋嫋不絕的餘韻,安德烈半張著嘴,驚歎地聽著這莊嚴的音樂。

  這時候,他覺得有人拉了一下他的長褂的前襟小形的廣場完全是空曠的;正中還遺留著小木桌,說明這兒也許僅僅在一星期之前還曾經是出售食品的市場。當時還沒有鋪平過的街路,簡直象一堆幹泥巴。環繞廣場周圍的是一些石砌的和土砌的小平房,牆上支著木樁和牆一般高的柱子,外面用木頭的橫樑交叉地連接在一起,當時居民一般都用這種格式建造房屋,也就是我們直到現在還能在立陶宛和波蘭的某些地方看到的那種格式,所有這些房屋幾乎都蓋著過分高的屋頂,上面有許多採光窗和通風口。在一邊,幾乎就在禮拜堂附近,有一幢完全不同於其他房屋的建築物聳立得特別高一些,大概是市政廳或者某一個什麼政府機關。它有兩層樓,上面築有一間有兩道拱門的瞭望樓,那裡站著一名哨兵;屋頂上還嵌著一面巨大的計時盤。廣場似乎是死寂了,可是安德烈隱約聽見一陣微弱的呻吟聲。

  他仔細一看,發見在廣場的另一邊,有兩三個人擠在一堆,幾乎一動也不動地躺在地上。他更加注意地把視線凝注在上面,想看清楚他們到底是睡著了,還是死了,正在這時候,一件橫在他腳邊的什麼東西把他絆了一下。這是一個女人的屍體,大概是一個猶太女人。她仿佛還很年輕,雖然從她的變了相的、消瘦的面容上無法辨認出這一點來。她的頭上包著一塊紅綢頭巾;珍珠或是玻璃珠分成兩行裝飾著她的耳朵套,兩三絡長長的、波紋形的鬢髮從耳朵套下面披散到她的青筋突露的乾枯的頸脖上。她身旁躺著一個嬰孩,一隻手痙攣地抓緊她的乾癟的乳房,因為吸不出奶汁,不由得發起火來,用手指頭不斷地擰它。他已經不哭不喊了,只是從他的輕輕起伏的肚子上可以猜想他還沒有死,或者至少是正預備吐最後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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