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果戈裡 > 死魂靈 | 上頁 下頁
一〇九


  老人說完了這番話就走了。乞乞科夫思考起來。生命的意義又顯得舉足輕重。他說了一句:「穆拉佐夫說得對,應該走另一條路了!」說完,就走出了監獄。一個衛兵跟在後邊給他提著小紅木箱,另一個給他拿著裝內衣的箱子。謝利凡和彼得魯什卡看到老爺釋放出獄,高興得什麼似的。「喂,親愛的,」乞乞科夫親切地招呼他們說,「必須趕快收拾東西到別處去了。」

  「走吧,帕維爾·伊萬諾維奇,」謝利凡說。「路一定能走了:雪下夠了。遠離這個城市了。這地方呆煩了,看也不想再看它了。」

  「去找馬車匠把馬車改裝成雪橇,」乞乞科夫囑咐完就朝市里走去,他可不是想去找誰辭行。在這場變故以後,覺得有些不方便,況且市內流傳著關於他的許許多多最令人不快的傳聞。他躲避著所有熟人,默默地奔到他買納瓦裡諾煙火呢的那家商店,又買了四俄尺做燕尾服用的煙火呢,拿著去找原先那家裁縫鋪。出了雙倍價錢,裁縫鋪掌櫃才答應叫鋪裡夥計點著蠟燭用針、熨斗和牙齒努力幹了一個通宵,第二天燕尾服總算做出來了,雖然稍稍晚了一些。車已經套好。可是乞乞科夫還是試了試新裝。他仍然是儀錶堂堂,跟以前一模一樣。可是,他發現頭上有了光滑的白東西,感傷地說:「當時何必那麼發愁呢?拽頭髮更不應該。」付給了裁縫錢以後,他終於離開了這座城市,那心情是有些怪的。這已經不是以前的乞乞科夫了。這有些象從前的乞乞科夫留下的廢墟。

  他的內心狀態可以比作一座被拆除了的舊建築物,拆除它是為了營建新建築物;可是新建築物還沒有開始建造,因為還沒有明確的設計圖紙,所以工人們還在手足無措地等待著。一個小時以前,穆拉佐夫老人坐著席篷馬車跟波塔佩奇先動身走了。乞乞科夫離開一個小時以後,傳下了命令,說公爵因為要到彼得堡去,想見見全體官員。本市農官從省長到九品官——辦公廳主任、高級官員、低級官員、基斯洛耶多夫、克拉斯諾諾索夫、薩莫斯維斯托夫、沒有受過賄賂的、受過賄賂的、昧良心的、半昧良心的、一點兒沒昧良心的,全都集合在總督官邸的大廳裡,懷著不十分坦然的心情在等著公爵出來。公爵出來了,臉上既沒有怒色也無笑容,目光跟步態一樣是堅定的。全體官員都鞠了一躬,許多人一躬到地。

  公爵微微頷首還禮,然後開始講道:「臨去彼得堡之前,我認為理應同大家見見面,甚至理應把部分原因講明白。我們這裡發生了一樁影響很壞的案件。我想,與會的許多人知道我講的是哪樁案件。通過這樁案子又引出了其他一些同樣可恥的案件,連我一直認為誠實的一些人也捲進去了。我甚至知道有人在背地裡要把一切攪混,以使不能用正常程序解決問題。我甚至知道誰是主謀,誰的隱秘的……雖然他隱藏得很巧妙。可是我並不打算拖拖拉拉通過一般的偵查程序來調查此案,我要象戰時那樣用迅速的軍事法庭來清查,我希望把此案的全部情況奏明皇上以後,皇上會給我這個權利。在沒有可能用民法審理案件、在辦事拖拉以及在有人用大量假口供和誣告企圖把本已非常複雜的問題攪得更加複雜的情形下,我認為軍事法庭是唯一手段,我希望聽聽各位的高見。」

  公爵停下來,好象在等待回答。大家都低頭站著。許多人臉色蒼白。「我還知道一樁案子,雖然作案者深信此案任何人也不能知道。此案的審理也將不會拖拖拉拉,因為起訴人和原告將由我一人擔任,我將拿出確鑿的證據來。」

  官員中有人哆嗦了一下;有幾個膽小的人也驚慌了。「不言而喻,主要罪犯是應被剝奪官銜和財產的,其他罪犯應被革職。自然,其中也會有許多無辜者罪不當罰。有什麼辦法呢?這個案子太可恥了,不懲治不足以平民憤。雖然我知道這也不足以教育他人,因為取代那些被趕走的人會出現另一些迄今為止是誠實的,然而也會變得不誠實的人,這些人得到了信任以後也會欺騙和出賣,——儘管如此,我依然應該採取嚴酷辦法,因為不懲治不足以平民憤。我知道有人將指責我冷酷無情,我知道那些人還將……我所能做的就是採取無情的司法工具、採用劊子手的斧子。」

  張張臉上都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公爵舉止冷靜。他的臉上既沒有狂怒,也沒有憤懣。「現在這個掌握著許多人命運、任何人求情都雷打不動的人,匍匐在你們腳下,向你們所有人提出請求。要是大家接受我的請求,我就去為大家求情。下邊就是我的請求。我知道任何手段、任何恐嚇、任何懲罰也無法根除貪贓舞弊,因為這種行為已根深蒂固。貪贓這種無恥勾當對一些來說也變成了一種必要的需要。我知道許多人已無力抗拒這種的潮流。可是我現在應當象在需要拯救國家、需要任何公民都承擔一切、犧牲一切的關鍵的神聖時刻一樣發出呼喊,哪怕只有那些胸膛裡跳動著一顆俄羅斯心、多少懂得『高尚』這個字眼的含意的人來聽也可以。

  言論我們中間誰的罪過大些有什麼用呢?我也許比大家的罪過都大;我也許起初對各位過於嚴酷了;我也許由於疑心太重已使你們中間那些誠心願意幫助我的人離開了我,雖然從我這方面看,也能對他們提出責難來。要是他們真正熱愛正義、熱愛祖國的話,即使我的態度傲慢,他們也不應該責怪,他們應該壓抑自己的自尊心,犧牲自己的尊嚴。我看不到他們的自我犧牲精神,不會不終於接受他們有益而明智的建議。不管怎樣,下屬總應該適應上司的性格,而不是上司應該適應下屬的性格。這起碼比較合理,並且比較容易做到,因為下屬只有一個上司,而一個上司卻有幾百個下屬。不過,現在讓我們把誰的罪過比較大的問題放到一邊吧。

  問題在於我們需要拯救我們的祖國;我們的祖國不是要毀於二十個國家聯軍的侵略,而是要毀於我們自己的雙手;除了法定的辦事制度以外,現在還形成了另一種辦事制度,這另一種制度比任何法定制度有力量得多。辦什麼事要什麼條件都形成了規矩,有了價碼,這些價碼甚至已家喻戶曉、人人皆知了。任何一個統治者,就算他比各個立法者和統治者都英明,不管他如何增派其他官吏來對壞官吏進行監督和轄制,他也沒有辦法根除這種禍害。我們每個人都應感覺到必須象起義時期人民起來同敵人作戰那樣起來反對貪髒極快,在我們有這種感覺之前,任何措施都是無用的。作為一個俄國人,作為你們的一個同胞,我向你們呼籲。我向你們中間那些對崇高思想還有某些認識的人呼籲。我請求你們想想一個人在任何地方都面臨的義務。我請你們認真看看自己的義務,因為對這一點我們大家的認識都已模糊,我們剛……」

  殘稿撰於一八四〇~一八四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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