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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第三章

  「不,我決不會這樣安排自己的生活,」乞乞科夫又乘車來到野外,自言自語地說,「不,決不這樣安排生活。只要上帝保佑使我成功,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闊綽的富翁,我一定馬上採取絕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廚師、公館,應有盡有,而且經營管理也將井井有條。不僅僅會維持一家人的溫飽,而且每年要稍稍存下一筆錢留給子孫後代,如果上帝保佑讓我妻子生育的話……」他突然大聲叫道:「嘿,你這王八蛋!」

  謝利凡和彼得魯什卡從車夫座上回頭望了一下。「你想往哪兒去?」

  「根據您的命令去科什卡列夫上校的家呀,帕維爾·伊萬諾維奇,」謝利凡答道。「你知道路嗎?」

  「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您看到過我一直在馬車旁邊忙來忙去,所以……我只看到過將軍的馬夫……彼得魯什卡問了車夫。」

  「混蛋!

  我告訴過你,不要靠彼得魯什卡呀;彼得魯什卡是個木頭疙瘩。」

  「這沒有什麼問題嘛!」彼得魯什卡用眼看著主人說。「除了下山照直走,也沒有別的路啊。」

  「除了燒酒,我沒有往嘴裡放別的吧?

  大概目前還沒有醒過來吧?」

  彼得魯什卡看清話題要向哪個方向發展以後,只是擰了擰鼻子。他本想說滴酒未喝,可是自己不知為什麼也感到不好意思。「坐這輛馬車趕路很是舒服,」謝利凡轉過頭來說。「什麼?」

  「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我是說您坐這輛四輪彈簧馬車趕路舒服,比起我們那輛輕便馬車好——不顛的慌。」

  「快趕車走吧!沒有人會問你這個。」

  謝利凡用鞭子輕輕抽了馬的圓圓的肚皮幾下,便對彼得魯什卡說:「喂,聽說科什卡列夫老爺把農夫們打扮得跟德國人一樣;從遠處簡直分不清,——走路也象仙鶴,跟德國人一樣。婆娘們也不象通常那樣用頭巾包頭,也不是北方婦女戴的那種盾形帽子,她們戴德國女人戴的那種風帽,曉得嗎,戴風帽,那種帽子叫風帽。德國風帽。」

  「你也來一身德國打扮兒再戴上風帽多好!」彼得魯什卡挖苦謝利凡說,說完笑了笑。可是笑的模樣多難看哪!絲毫也不象笑,倒象一個患傷風的人想打噴嚏打不出來但又準備要打的模樣。乞乞科夫想把他臉上的表情看清,抬頭看了看他的臉自言自語地說:「好看極啦!還以為自己是美男子呢!」必須說明一句:乞乞科夫十分相信彼得魯什卡欣賞自己的美貌,而彼得魯什卡呢,卻對於自己是否有一張臉甚至也經常忘到腦後去。「帕維爾·伊萬諾維奇,要是想到請安德烈。伊萬諾維奇給一匹馬來把花斑馬換掉就行了,」

  謝利凡從車夫座上轉過身來說。「他跟您有交情,是不會拒絕您的。花斑馬實在不行,真礙事。」

  「趕路吧,別多嘴!」乞乞科夫說罷,心想:「真的,我從沒想到這件事。」

  這時,輕快的馬車輕鬆地飛奔著。它一會輕鬆地爬高,雖然有時道路是坎坷的;它一會輕鬆地下坡,雖然鄉間土路下坡是不穩的。他們主僕三人乘車下了山,沿著牧場穿過河曲,又走過磨坊。遠處出現了沙灘。如畫般美麗的山楊林一片片地迎面而來。柳條叢、細赤楊和銀白楊迅速地飛過他們身邊,用樹枝抽打著坐在車夫座上的謝利凡和彼得魯什卡。彼得魯什卡的帽子不斷被枝條打掉。威嚴的親隨常從車夫座上跳下來,破口大駡蠢樹和那栽樹的人,但卻不肯把帽帶系上或者用手把帽子拽住,總以為大概再也不會被打掉了。樹木越來越密:山楊和赤楊中間開始出現白樺,不久四周就變成了一片密林。陽光突然消失了。

  松樹和雲杉遮天蔽日。毫無邊際的樹林中一片昏暗,越來越暗,看來頗有要變成黑夜之勢。可是突然樹木後邊露出了亮光,枝葉和樹墩後邊閃閃發亮,宛如一塊塊閃動的銀子或鏡片。樹林裡開始慢慢亮起來,樹木越來越稀,傳來了喊聲,在他們面前猛然出現了一個湖——直徑四俄裡左右的一片浩淼煙波。湖四周是樹木,樹木後邊是農舍。水裡有二十多個人,有的沒到腰,有的沒到肩膀,有的沒到脖子,在向對岸拉魚網。在這些人中間有一個人利索地遊動著,喊著,指揮著所有的人,那人高粗相等,身材滾圓,活象一個西瓜。因為胖的原因,他是不會沉底的,即便他想紮個猛子,不管他怎麼往下紮,也會被水托起來;即使他的後背坐上兩人,他也會象不沉的氣袋一樣馱著他們飄在水上,他最多會在下邊輕輕呼哧兩聲,用鼻子和嘴呼出幾個氣泡。「帕維爾·伊萬諾維奇,那肯定是科什卡列夫上校老爺啦,」謝利凡從車夫座上轉頭說。「為什麼呢?」

  「因為,您瞧,他的身子比他人都白,長得也富態,象個老爺。」

  這時喊聲更大了。西瓜老爺連珠似地響亮地喊著:「丹尼斯,交給科濟馬,快點!

  科濟馬快接住丹尼斯給的繩頭!

  大福馬往小福馬那邊用勁!

  從右邊過去,從右邊過去!

  站住,站住,你們這兩個笨豬!把我裹到網裡啦!掛住肚臍啦,可惡的玩意,聽著,掛住肚臍啦!「在右邊拽網的人看到果然發生了意外,老爺被裹進網裡去了,就停下了。「你看,」謝利凡對彼得魯什卡說,「把老爺當魚撈起來啦。」

  老爺掙扎著,想掙脫出來,翻過身來,仰面朝天,依然裹在網裡。為了怕把網拽破了,他跟著被捕的魚一起遊動著,吩咐只用一根繩子橫著拉他。用繩把他系住以後,繩頭就扔到了岸上,等在岸上的二十來個人就揀起繩頭小心謹慎地拽他。到了淺地方,他就在水中站了起來。他罩在魚網裡,看上去就象夏天太太們戴著網狀手套的纖手一樣。他向岸上一看,看到一位客人坐著馬車直奔大壩而來。一看到客人,他便點了一下頭。乞乞科夫摘下帽子,在車上有禮貌地鞠了一躬。「吃午飯了嗎?」那位老爺一邊問著,一邊同網裡的魚一起往岸邊走著,一手變成涼篷遮在眼上擋著陽光,一手護著下身,那姿勢特象美第奇收藏的浴罷出水的維納斯雕像。「還沒呢,」乞乞科夫道。「那就感激上帝吧!」

  「為什麼呢?」

  乞乞科夫把帽子舉在腦袋上方驚奇地問道。「為這個!」老爺說。老爺跟鯉魚和鯽魚一起來到岸上,那些鯉魚和鯽魚在他腳旁邊跳著,蹦起一俄尺多高。「這不算什麼,不要看這些,瞧,大傢伙在哪兒!大福馬,拿來鱘魚瞧瞧,」兩個健壯的農夫從小木桶裡提出了一個大怪物。「這位公爵怎樣?從河裡來的!」

  「這的確是一位個頭十足的公爵!」乞乞科夫道。「說的不錯。現在你們先走,我馬上就來。車夫,老弟,你趕車從下邊走,從菜園子穿過去。傻子小福馬,快跑去把欄杆挪開!我隨後就來,不等你們眨眼就到。」

  「上校有些古怪,」乞乞科夫心想。馬車終於走完了沒有盡頭的河壩,走到了農舍附近。部分農舍分散在斜坡上好象一群鴨子,另外有一些農舍座落在山坡下面的木樁上,好象一群鷺鷥。到處掛著魚網和魚簽。小福馬拿掉了欄杆,馬車穿過菜園子來到了古老的木造教堂附近的廣場。教堂後邊的遠些地方可以瞧到主人家的房蓋。「瞧,我來啦!」旁邊響起了一個聲音。乞乞科夫回頭瞧了一下。那位老爺已穿上衣裳坐著輕便馬車走在他旁邊。他身穿一件草綠色粗布常禮服上衣,黃褲子,脖子上沒戴領帶,頗象羅馬神話中的小愛神丘比特!他側身坐在車上,把車座塞得滿滿的。乞乞科夫剛想同他談些什麼,可是這個胖子已經無影無蹤了。

  輕便馬車又出現在另一邊,只聽他叫道:「把那條狗魚和七條鯽魚給傻廚子送去,那條鱘魚拿到這兒來,我要把它放到車上親自帶走。」又傳來了他的叫聲:「大福馬和小福馬,科濟馬和丹尼斯!」使乞乞科夫大為驚奇的是,等乞乞科夫車到主人家大門口的時候,胖主人卻已在門口等著擁抱他了。他怎麼能這麼快,不可想像。他們互相擁抱著吻了兩次。「我給您帶來了大人的問候,」乞乞科夫道。「哪位大人?」

  「您的親戚亞歷山大。德米特裡耶維奇將軍呀。」

  「亞歷山大。德米特裡耶維奇是哪位?」

  「別得裡謝夫將軍,」乞乞科夫有些驚奇地答道。「我不知道。」

  乞乞科夫更加驚奇了。「這是怎麼回事兒?我希望我這是有幸同科什卡列夫上校談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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