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果戈裡 > 死魂靈 | 上頁 下頁
七三


  「老弟,你為什麼要對我說莊園經營糟糕呢?」地主對管家說。「老弟,這你不說我也知道,你難道沒有別的話可說了嗎?讓我忘掉這個吧,不知道這個,我就會幸福。」因此那些本可用來對家業進行一些補救的錢,被用去置辦可使自己忘憂的各種設施去了。本來會意外地發現巨大的財源會出現在頭腦,卻昏昏沉沉地欲睡了;莊園眼看就要賣掉了,而地主卻隨遇而安,渾渾噩噩,墮落下去,墮落到他自己原先也會感到可怕的地步。作者也會受到所謂愛國主義者的指責。安安穩穩地坐在自己的角落裡,這些所謂愛國主義者,從事一些毫不相干的事情,積累資本,靠犧牲別人建立自己的幸福;可是一出現被他們目為侮辱祖國的什麼事情,一出版一本偶爾講了幾句揭示事實的真話的什麼書,他們就會象蜘蛛看到了一隻蒼蠅撞到蛛網上一樣急忙從各個角落裡跑出來,大吵大鬧:「把這個公佈於世,加以宣揚好嗎?

  我們的事情全都寫在這裡呀,這樣好嗎?外國人會怎麼說呢?難道聽到關於自己的破議論會快活嗎?莫非以為這不令人痛心嗎?難道以為我們不是愛國主義者嗎?「對於這種高明的批評,特別是有關害怕外國人議論的高見,我承認,我無話。只能說個故事。在俄國一個偏僻的角落裡有這麼兩個人。一個是父親,稱作基法。莫基耶維奇,為人和氣,整天悠哉優哉。家裡事,他從不過問;終日探索研究他所說的哲學問題,思辨方面的問題。

  他在屋裡一邊來回走著,一邊 說:「比方說野獸,野獸生下來是赤裸裸的。為什麼一定要赤裸裸的呢?為什麼不象鳥兒那樣呢?為什麼不是從蛋殼裡孵出來呢?真有些那個:自然界真是越鑽研越不明白!「基法。莫基耶維奇在這麼思考著。可是主要問題不在這裡。他的親生兒子莫基。基法維奇。他是在俄國被稱為大力士的那種人物。在父親研究野獸生存問題的時候,他這個膀闊腰圓的二十歲小夥子身上的力氣卻乘機闖出來大顯身手了。他做什麼都重手重腳的:不是把誰的手弄斷了,就是使誰的鼻子上起個包。在自己家和鄰居家裡,從丫頭到看門狗,誰看到他都得飛快的跑開;連自己臥室的床,他也常常打拆成稀巴爛。莫基。基法維奇就是這樣一個人,不過他的心是好的。可是主要的問題還不在這裡。主要問題在於自己家的和別人家的僕人對他父親說:「老爺,行行好吧,莫基。基法維奇少爺是怎麼回事呀?他把別人都搞得不得安寧!」

  父親聽到這話總是說:「是的,他淘氣,是淘氣,可有什麼辦法呢:打他已經晚了,而且人們還會責備我凶酷無情;他是個有自尊心的人,當著外人責備他,他會老實起來的,但會張揚出去呀,糟糕!他上狗市里人知道了會罵他。真的,人們以為我不感到痛心嗎?

  難道我不是父親嗎?

  我研究哲學,有時沒有空兒,可難道我就不是父親嗎?不,我是父親!是父親,他娘的,是父親!我的莫基。基法維奇坐在那裡呢,生氣啦!「說到這裡,狠狠地捶了自己胸膛一下,基法。莫基耶維奇非常激動起來。」即使他是一條狗,那也不該讓人們從我這張嘴裡聽到,那也不該讓我出賣他。「他訴完了父親的感情之後,仍然聽任莫基。基法維奇繼續談論他那大力士的豐功偉績,自己還是研究他的學問,這次他給自己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 :「如果大象是卵生的,那蛋殼大概很厚羅,大炮都打不透,必須想出一種新火器來。「在本書的結尾,兩位生活在平靜角落裡的居民他們好象從一個小窗口裡突然探了一下頭,探頭的目的是要謙恭地回答某些熱情的愛國主義者的指責。這些愛國主義者時機不到時都靜靜地在那裡研究什麼哲學或者靠貪污他們所熱愛的祖國的公款來發財致富,他們想的怎樣做壞事,並且做壞事不讓人說。不,使他們進行責難的原因並不是愛國主義和愛國感情。在這些後邊隱秘著別的用心。

  為什麼要有話不說呢?除了作者,誰還應說神聖的真話呢?你們怕深刻探索的目光,你們自己也怕用尖銳的目光去看世界的一切,你們喜歡用不會思索的眼睛浮光掠影地看一切事物。你們甚至會由衷地取笑乞乞科夫,甚至可能會誇獎作者幾句,說:「他可是巧妙地抓住了一些東西呀,一定是個性格快活的人!」說完之後,你們會感到自豪,臉上會顯出來得意的微笑,還會繼續說:「應該知道,在某些省份裡確有一些極古怪極可笑的人,而且壞蛋也非同小可!」可是你們誰懷著基督教徒的恭順心情在閑下來捫心自問,向自己的心靈深處提出這樣難答的問題:「我身上就沒有乞乞科夫的什麼影子嗎?」是的,肯定沒有提過!

  要是這時從旁路過有他認識的一個官銜不太大可也不太小的人,他會馬上去捅旁邊的人一下,差一些要噗哧笑出聲來,告訴他:「瞧,瞧,乞乞科夫,乞乞科夫過去了!」不久就象一個小孩子一樣,忘了保持同官職和年齡相稱的體面,跟那個在那人的身後著跑,喊著「乞乞科夫!乞乞科夫!乞乞科夫!」嘲笑他。但是,我們說話的聲音變得太大了,我們講他的故事的時候他在睡覺,可忘了他現在已經醒了,他很容易聽到自己被不斷重複他的名字。這個人很愛生氣,聽到別人在用鄙薄的口吻談論他會不滿意的。他發火不發火,對讀者倒關係不大,然而作者呢,卻無論如何不應跟他吵翻:作者跟他還要走一段不短的路程呢;本書尚有兩卷要寫——這可不是小事一件。「喂,你怎麼啦?」乞乞科夫問謝利凡。「你?」

  「怎麼啦?」謝利凡用慢騰騰的聲調反駁道。「還問怎麼啦?你這個笨鵝!你在怎麼趕車?喂,打打牲口!」

  謝利凡真是早就眯縫起眼睛來了,只是偶爾在睡夢中顫動一下韁繩觸動觸動也在打瞌睡的馬匹;彼得魯什卡的帽子不知道在什麼地方掉了,他全身倒向後邊,把頭枕在乞乞科夫的腿上,使得乞乞科夫只好給他一個栗暴。謝利凡打起精神來,打了花斑馬脊背幾鞭子,花斑馬挨打以後便緩緩跑起來。謝利凡把鞭子對著所有的三匹馬晃了幾晃,加了一句用唱歌一般的細嗓音:「別怕!」三匹馬便飛奔起來,馬車象羽毛一般向前奔去。這三套馬車一會兒馳上矮崗,一會兒飛下小丘(這條微微有些下坡的大道上到處都是丘崗),謝利凡根據上崗下丘的情況慢慢地掀動著身子,搖晃著鞭子,嘴裡喊著「駕,駕!」乞乞科夫在皮靠墊上輕輕地顛著,微笑著,由於他喜歡飛速的奔馳嘛。可哪個俄國人不喜歡飛速的奔馳呢?俄國人打心眼裡愛撒歡兒、愛狂放,有時還要加上一句「豁上了!」當然喜歡飛速的奔馳了。

  飛速的奔馳可以讓人有一種興奮的奇異的感覺,怎樣能不叫人喜歡呢?好象一隻神鳥把你帶到翅膀上,你在飛,還沒等你看清形狀,一切也都在飛:路標在飛,坐著馬車迎面馳來的商人在飛,兩側黑壓壓的雲杉林和松樹林以及林中傳來的斧聲和鳥啼在飛,伸向遠方的路在飛,一切東西飛過去了似乎不動的只有頭上的天,還有那片片輕雲,還有那從雲中鑽出來的一彎新月。喂,三套馬車呀!飛鳥一般的三套馬車,是誰把你思索出來的?看來,你只能誕生在聰明勇敢的人民中間,誕生在這不喜歡兒戲、平展展地占了半個地球的遼闊國土上,座座里程碑迎面飛來,令人眼花繚亂,數不勝數。這趕路工具看起來也並不精巧,全身找不出一根鐵螺絲,是雅羅斯拉夫爾那地方的一個勤勞農夫靠了一把斧子一把鑿子把你拼湊起來的。車夫也沒有穿德國長統皮靴:他只有一把大鬍子和一副大手套,而且誰知道他坐的下面是什麼,他稍稍欠起身子晃了一下鞭子,便唱起歌來——馬象一團疾風在飛奔,根根輻條攪成了一個圓輪,路偶爾顫動一下,有時遇到一個步行者停下驚歎一聲!

  瞧它飛呀,飛呀,不停地飛!從遠處看,只見一個什麼東西拖著長長的尾巴風馳電掣地飛向遠方。俄羅斯,你不也象這無所畏懼的快不可追的三套馬車一樣在飛駛嗎?在你的腳下,路在生煙,橋在轟鳴,一切都落到了後邊,瞬間即逝。一個目擊者被這上帝的奇跡驚懵了:這是天上的閃電來到了大路上嗎?這令人驚心動魄的運動意味著什麼?在世人見所未見的駿馬身上積藏著一種什麼神奇的力量呢?啊,駿馬,駿馬,多麼神奇的駿馬!你們的根根鬃毛都是疾風的化身嗎?

  你們的條條血管都是靈敏的耳朵嗎?

  你們一聽到從熟悉歌聲身後傳來,便立即和諧地隆起青銅一般的胸膛,幾乎蹄不著地,化作條條直線,在空中飛起來,神勇的三套馬車在疾駛著!……俄羅斯啊,回答我,你要駛向何方?

  你沒有回答。美妙的響聲從那裡傳出來;空氣被劃破,呼呼地響著,變成了疾風;大地上的一切全從身旁飛過,其他民族和國家都側目而視,閃到路旁給它讓路。

  一八四二年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