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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第九章

  一大早,就在N市習以為常的拜客時間以前,從一幢帶有閣樓和藍色門柱的桔黃色木造住宅的大門裡翩然走出一位衣著華麗的花格斗篷大衣的太太,身後跟著一個僕人,穿著一件有疊領的外套,戴著一頂綴著金絛、閃著亮光的圓頂帽。太太馬上異常匆忙地登著放下來的踏腳板輕盈地登上了停在門口的馬車。僕人馬上抓住皮帶收攏踏腳板,站在車後踏板上,向車夫喊了一聲「走!」太太帶著一件剛剛聽來的新聞,急不可耐地要趕著去告訴別人。她總向車外張望著,總是覺得還剩有一半路程,心裡感到難於名狀的惱怒。每一幢房子,她都感到比往常長得多;孤老院窗戶狹窄的白石頭房子長得簡直使人無法忍受,她終於忍不住說了一句:「可惡的房子,長得沒完沒了!」車夫已經聽到了兩次吩咐:「快些,安德留什卡!

  你今天慢得叫人難以忍受!「目的地終於到了。馬車停在一座平房前邊,這座平房也是木造的,深藍色,窗框上方鑲著一些白色的小浮雕,緊靠窗戶是一排高高的木柵欄,接著是一個小庭院,小庭院的柵欄後邊有五六棵細弱的小樹,小樹上由於積滿了灰塵而變成白色。從窗戶裡可以看到幾盆花兒,一只用嘴叼著鐵環在籠子裡悠來蕩去的鸚鵡,兩條小狗在陽光下打盹。這座房子裡住著來訪的這位太太的一位親友。作者感到非常為難,不知道應該如何稱呼這兩位太太才不致使人家象以前那樣對他大發雷霆。

  若給她們虛構一個名字吧,那是危險的。無論你想出個什麼名字來,在我們這麼大的國家裡,總會在哪個角落裡有一個人恰恰就叫這個名字,那人知道以後一定會氣得死去活來,一定會說,作者以前專程秘密察訪過他的為人,調查過他穿什麼樣的皮襖,常常到哪個女人家裡去,喜歡吃什麼東西。要直呼官銜吧,上帝保佑,那可就更危險啦。如今我們的各級官員和各種身份的人都愛發火,不管書裡寫的是什麼,他們都以為是對他們的人身攻擊,看來風氣就是這樣。只消說一句某市有一個蠢人,這就構成人身攻擊了:忽然一位道貌岸然的紳士會跳出來,喊道:「我也是一個人呀,所以我也蠢羅」,——總之,他一眨眼就能明白事情的底蘊。因此,為了避免這些麻煩,我們乾脆就按照N市幾乎一致的習慣,稱呼眼下女客要拜訪的這位太太吧,具體點,就管她叫各方面都可愛的太太。她贏得這個稱號是當之無愧的,由於她為了顯得極其親切可愛是不遺餘力的。當然啦,在她的親切可愛中揉進了不少女性的狡黠和心機!

  而在她的殷勤動聽的每一句話裡都會隱藏著好厲害的針刺兒!假設有哪位太太以什麼方式、什麼手段出了風頭而使她義憤填膺的話,那可要祈求上帝保佑了。只是這一切都會用一個省會所特有的精巧的社交手法設法掩飾起來的。她的一舉一動頗優美文雅,她甚至喜愛詩歌,有時甚至還會斜歪著頭擺出若有所思的樣子,於是大家都認定她確實是一個各方面都可愛的太太。另一位太太,也就這位來訪的太太,並不如此多才多藝,因此我們就稱她為:一般可愛的太太。女客的到來,驚醒了在陽光下打盹的兩條小狗——毛乎乎的母狗阿黛莉和細腿的公狗波普裡。它們卷著尾巴向穿堂兒跑去。女客正在那裡解開斗篷,露出一件花色時髦的連衣裙,脖子上圍著一條毛皮圍脖兒;屋裡立刻充滿了茉莉花香。各方面都可愛的太太一聽說一般可愛的太太造訪,便立刻跑到穿堂兒迎接。

  兩位太太一見面又是握手,又是親吻,又是呼喚,就象寄宿女中兩個剛剛畢業的學生重逢時那麼熱情地喊叫一樣,由於此時這兩個女中畢業生的好媽媽還沒來得及告訴她們那一個的爸爸比另一個的窮一些,官銜也低一些。親吻的聲音很響,兩條小狗又被嚇得叫起來(為此兩條小狗各被手絹抽打了一下),兩位太太走進客廳,客廳的牆壁當然是淺藍色的啦,裡面有兩個長沙發,一張橢圓形桌子,甚至還有幾扇爬滿長春藤的小屏風,毛茸茸的阿黛莉和細腿高個兒的波普裡也嗚嚕嗚嚕地跟在後邊跑了進來。「這兒,這兒,就坐在這個旮旯兒裡!」女主人把客人請到長沙發的一個角落裡坐下。「就這樣!

  給您一個靠枕!「說完,她在客人背後放了一個靠枕,靠枕上有用毛線繡著的一個騎士,就象平常在十字布上繡出來的那樣:鼻子是樓梯形的,嘴唇是四方形的。」我真高興,是您……我聽到外邊有馬車聲,心想:誰又這麼早呢。帕拉莎說:『准是副省長夫人』。我說:『這蠢貨又來討人厭了』。我本已準備讓人回話說我不在家……」

  女客正要開門見山地報告新聞。只是這時各方面都可愛的太太卻驚歎了一聲,使話題沿著另一個方向發展起來。每個方面都可愛的太太看著一般可愛的太太穿的衣服發出了一聲驚歎:「多麼耐看的印花布啊!」

  「對,是很受看。可普拉斯科維亞。費奧多羅夫娜卻說過,如果格子小一些,要是小花點兒不是棕色的,而是淺藍色的,那就更好了。有人給她的妹妹寄來一塊衣料。那可真是漂亮得沒法用言語來表述。您想像一下:窄窄的條紋,窄到僅當在想像中才能看得到的條紋,天藍色的底子,每隔一道條紋就是一些小圓圈和小爪子,小圓圈和小爪子,小圓圈和小爪子……一句話,沒有可比的,可以肯定,全世界再沒有這樣美麗的花色了。」

  「親愛的,這可太花哨啦!」

  「不,不,不花哨!」

  「不,花哨!」

  必須指出,各方面都可愛的太太在某種意義上是一個唯物主義者,傾向於否定和懷疑,日常中有好多的事情她都要推翻。於是一般可愛的太太把決不花哨的道理向她解釋清之後,便也喊起來:「啊,向您道喜:如今已經不時興在衣服上打褶兒啦。」

  「誰說不時興了?」

  「狗牙邊很時興的。」

  「喲,狗牙邊可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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