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果戈裡 > 死魂靈 | 上頁 下頁
五二


  特別不幸的是有一個青年人當場寫了一首嘲弄舞迷們的打油詩,大家知道,這本是省城舞會上幾乎從來不能缺少的節目。大家立即認定這首詩是乞乞科夫寫的。公憤越來越大,太太們在各個角落裡以對他極其不利的口吻紛紛議論起來;那個可憐的寄宿女中畢業生則被徹底斷送,她的罪名已經可以推斷了。這時一件極不愉快的意外事件即將降臨到我們主人公的頭上了:在金髮女郎打哈欠,但乞乞科夫在對她大講歷代奇聞軼事就要講到古希臘哲學家第歐根尼的時候,諾茲德廖夫從最裡面的一個房間裡走出來了。

  他是從冷餐廳裡擺脫出來的,還是從鋪著綠色臺布的小客廳裡(那裡正在進行比玩普通惠斯特牌更激烈的賭博)主動出來的或是被搡出來的,都不得而知,反正他使勁挽著檢察長興高采烈地出現了,檢察長大概已被他拖拉了好一會兒了,因為他正可憐地上下左右擰動著眉毛,好象在想方設法擺脫這過分友好的挽手旅行。這種旅行也的確真叫人受不了。諾茲德廖夫一口氣喝了兩杯茶(裡面當然不會不攙羅姆酒),便借著酒勁兒,信口開河胡扯起來。乞乞科夫老遠看到了他,便決定忍痛犧牲,總之放棄他那令人豔羨的座位,儘快溜走:他預感得跟諾茲德廖夫見面不會有什麼好結果。

  但是活該他倒黴,省長就在這個時冒出來了,說看到他 帕維爾·伊萬諾維奇在這裡非常高興,並拉住他,請他在省長同兩位女士關於女人的愛情是否持久的辯論中說一句公道話。此時,諾茲德廖夫已經看到了他,徑直朝他走來。「啊,赫爾松的地主,赫爾松的地主!」他一邊叫嚷著,一邊格格地笑著走過來,笑得他那春天玫瑰一般鮮豔緋紅的臉蛋兒抖個不停。「怎麼?買到不少死農奴了吧?您不知道呀,大人,」他馬上朝省長扯著嗓門喊道,「他在收購死農奴!真的嗎?

  喂,乞乞科夫!

  你呀,我對你講句真夠朋友的話吧,好在我們這些人都是你的朋友,省長大人也在這裡,——我真想把你絞死,真的,把你絞死!」

  乞乞科夫恨不得要鑽進地縫裡去。「您信嗎,省長大人,」諾茲德廖夫接著說,「他剛一開口說『把死農奴賣給我吧』,我就幾乎笑破了肚皮。我一來到這兒就聽說他買進了價值三百萬盧布的農奴,還要搬走。他遷走什麼!他找我買的是死農奴呀。喂,乞乞科夫,你是個畜生,真的,是個畜生,省長大人也在,您說對嗎,檢察長?」

  無論是檢察長也好,乞乞科夫也好,省長也好,全都被弄得無言以對,狼狽不堪,而諾茲德廖夫卻絲毫不予理會,依然半醉半醒地嚷著:「啊,你呀,老兄,你,你……弄不明白你為什麼要買死農奴,我決不饒恕你。喂,乞乞科夫,你呀,真該感到恥辱,你自己知道,你沒有比我對你更好的朋友了。省長大人也在,您說不對嗎,檢察長?說了您也不會相信,省長大人,我們倆的交情相當好。要是您問我,我這不就站在您的面前麼,要是您問我:『諾茲德廖夫!說句良心話,你覺得誰更親,是你的親爹還是乞乞科夫?』我會說:『乞乞科夫,『真的……心肝兒,讓我給你來一個吻。省長大人,您就讓我親他一下吧。哎,乞乞科夫,你別太不自在啦,讓我在你白嫩的臉蛋兒上印一個小選擇吧。」

  諾茲德廖夫被狠狠地推開了,幾乎跌倒;大家都從他身邊溜走了,沒有人聽他的了;可是他說的買死農奴的話是扯著嗓子喊的,而且還伴隨著放聲大笑,因此連最遠的那些角落裡的人也都聽到了。這件新聞令人感到太吃驚了,大家一時變得呆若木雞,臉上露出傻呵呵的蠢相,等著瞧個究竟。乞乞科夫發現,不少女士面帶幸災樂禍的微笑互相遞了個眼色,許多張臉上都流露出另有寓意的神情,這就令他更加心慌意亂起來。諾茲德廖夫是一個無法挽救的吹牛撒謊的傢伙,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因此聽到他胡說八道本該絲毫不足為奇;但是,凡人——實在捉摸不透凡人是怎麼回事兒:一件新聞只要是新聞,無論多麼無聊,就一定會有一個凡人去傳給另一個凡人,儘管只是為了說上一句:「瞧,人們多麼能造謠呀!」

  而那另一個凡人呢,一定會高高興興地側著耳朵去聽,雖然聽後他自己也會深加一句:「這完全是無聊的謠言,一點兒不值得當真!」但隨後他卻立即會去找第三個凡人,以便轉告之後,兩人一同來義憤填膺地說一聲:「多麼無聊的謠言啊!」最後,這謠言一定會遍傳全城,所有的凡人,此外,一定會談個夠,然後才會承認這事兒不值得當真,更不值得去議論。顯然,這樁小事大大地破壞了我們主人公的情緒。傻瓜的話即使愚蠢,有時候也會攪壞一個聰明人的心情。

  乞乞科夫開始覺得心情沮喪,局促不安:就象穿著一雙擦得油光鋥亮的皮靴卻一腳踩進惡濁發臭的爛泥裡一樣;總之,糟糕,糟糕極了!他試圖不想這件事,想解解悶,散散心,便坐下來玩惠斯特牌,但一切進行得很不順利,就象一個被扭曲了的車輪:有兩次出錯了牌,竟打出對手的花色,還有一次忘記第三家搭檔的本牌是不該敲的,他卻聊有介事地出手稀裡胡塗地把自家的牌給敲了。公證處長怎麼也懂得不了,帕維爾·伊萬諾維奇,一個善於打牌,甚至可以說精通牌路子的人,竟會犯這類錯誤,甚至還失去了他的那張黑桃大王,而用他本人的話來說,他曾指靠那張牌就象指靠上帝一樣。然而,郵政局長和公證處長乃至於警察局長都照例打趣我們主人公,說他莫非落入了情網,說他們知道帕維爾·伊萬諾維奇的心被愛神之箭射出了病,說他們知道這位愛神是誰;但這一切並未能使他開心,儘管他也嘗試著笑一笑,並回敬幾句笑話。在晚餐桌上,他也終於未能談笑自如,儘管席上的嘉賓是令人愉快的,並且諾茲德廖夫也早已被帶走,由於連太太們終於也看出諾茲德廖夫的舉止太放肆了。

  科吉利翁舞跳得正酣的時候,他竟一屁股坐到地上伸手去拽跳舞者的衣裙,用太太們的話來講,這已經太不像話了。晚餐吃得熱鬧非凡:在三叉燭臺、花束、糖果和酒瓶的襯托下閃爍著一張張怡然自得的臉。軍官、太太、穿燕尾服的士紳們——全都變得熱情體貼,以至到了甜膩的程度。男人們爭先恐後地離開坐位,跑去把僕人手中的菜盤接過來,異常穩健地端到太太們面前。一位上校把腰刀拔出來,用刀尖挑著一碟調料送給一位太太。乞乞科夫是跟年高德劭的人坐在一起的,這些德高望重的人在高談闊論著,一邊吃魚肉或蘸滿芥茉的牛肉,一邊爭論著,他們爭論的本都是他平素參與爭論的一些問題;但這會兒他卻象一個疲憊不堪、旅途勞頓的人,自己既提不出看法來,對別人的看法也無法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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