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果戈裡 > 死魂靈 | 上頁 下頁
四八


  然而,只要向更深處窺探一下,那當然還能發現許多別的東西;然而向太太們的心靈深處窺探卻是極其危險的。因此,我們還是接著只談表面現象吧。以前,太太們倒是極少談乞乞科夫,儘管對他在社交場中那種頗為得體的高雅風度還是給了十足公允的評價;但是自從傳說他有百萬家私以後,她們發掘出了他們的其他一些美德。不過太太們決非趨炎附勢之輩;一切都得怨「百萬富翁」這個詞兒,但不能怨百萬富翁本人;因為單只這個詞的發音裡,且不談它所代表的腰纏萬貫之意本身,就含有著一種對不好不壞的人,對壞人,對好人,一句話,對各種人都起作用的力量。百萬富翁的處境都有利,他可以看到一種毫不追求私利的卑賤行為,純粹的沒有任何企圖的卑賤行為:許多人極其清楚地知道從他手裡他們任何好處也得不到,而且他們也沒有權利得到什麼,但他們偏要追上前去向他諂笑幾聲,千方百計巴結他,向他鞠躬施禮,或者聽說他被誰家邀去赴宴,自己也便死乞白賴非爭取去叨陪著座不可。

  不能說太太們都有這種自甘卑賤的愛好;可是在許多客廳裡卻紛紛議論起來,說乞乞科夫當然不是最漂亮的美男子,可是一個男人呢也就應當如此,要是長得壯一點或者再胖一點,就都會是美中不足。說到這裡,竟還會稍帶貶一貶瘦削的男人,說他們象根牙籤兒,沒有個人樣兒。太太們的化妝也添了許多新花樣。商業區差不多擠得水泄不通,變得熙熙攘攘;駛來了各式各樣的馬車,熱鬧得簡直象個遊園會。商人們都非常吃訝:他們從集市上販來的幾塊衣料一直因為價錢顯得昂貴而未能脫手,現在突然暢銷起來,被搶購一空。一次作祈禱,有一位太太在裙子裡面箍了那麼大的一個裙撐兒,撐得那裙子足占了半個教堂,使得在場的警長不得不吩咐人們站得遠一點兒,也就是說站在靠門的地方,以免不留意碰皺了這位貴夫人的裙子。

  連乞乞科夫本人也不能不多少覺察這種非比尋常的垂青。卻說有一天,他回到客店,看到桌子上有一封信:是誰寫的,誰送來的,什麼也打聽不出來。堂倌只是說有人送來,但是來人不讓說是誰差來的。信一開頭語氣就很堅決,那話是這麼寫的:「不,我非給你寫信不可了!」繼續說到兩顆心靈之間有一種神秘的交感;緊接在這個真理後邊的是一串小圓點兒,差不多占了半行,用以加強那神秘的交感。下面又說了幾個極其正確的觀點,於是我們認為實有必要予以抄錄:「人生是什麼?——是憂患所棲息的山谷。人世是什麼?——是麻木不仁的芸芸眾生。」接著寫信人說她現在淚如泉湧,已經浸濕了辭世二十五載的慈母遺下的這兩句箴言。信中邀請乞乞科夫一同永遠離開城市,隱居到荒漠中去,說在城市裡人們蟄居於高牆之中,呼吸不到空氣。信的末尾悲觀厭世,是用下面的四行詩結束的:

  戚戚兩斑鳩,引君至墳頭,喁喁向君訴:依死於煩憂。

  最後一行節奏不協調,但是這無傷大雅——信寫得符合當時的時代風格。沒有任何落款:既沒有署名,都沒有留姓,甚至連年月日也沒有寫。信尾Postscriptum添了一筆,說他應能猜出寫信人是誰,寫信人本人將在明天省長舉行的舞會上露面。這封信引起乞乞科夫的極大興趣。匿名信裡有很多誘人和激發好奇心的地方,因此他把信讀了一遍又一遍,一連讀了三遍,最後說:「寫信的是什麼人,探個究竟倒蠻有意思!」

  一句話,事情看來變得嚴重了,他想了足足一個多小時,最後把兩手一攤,低下頭說:「信寫得、真有味道呀!」最後,不言而喻,信被卷起,收進小紅木箱,放在一張海報和一份婚禮請帖旁邊——那份請帖以同一姿式已經在同一位置上保存了七年了。過了不多一會兒,好象有人給他送來一份省長舉辦舞會的請帖。省長舉辦舞會在省城裡是很平常的:省長到哪兒,就得在哪兒舉辦舞會,要不然便休想獲取貴族對他應有的愛戴和尊敬。乞乞科夫將一切與此無關的事都立即推到一邊,置於腦後,聚精會神都用到參加舞會的準備工作上去了;因為確實有眾多撩人的因素促使他這樣做。結果呢,也許有史以來也未曾有人在梳妝打扮上花這麼多時間。

  照鏡子端詳自己的臉就用了整整一個小時。他試著在臉上做出種種各種的表情:一會兒是矜持莊重,一會兒是謙恭並略帶笑容,一會兒又是謙恭但不帶笑容;他對著鏡子鞠了幾個躬,同時嘴裡還含含糊糊地發出一些有點象講法國話似的聲音,他乞乞科夫根本不會講法語。他還照著鏡子給自己做了許多開心的鬼臉:揚了揚眉毛,努了努嘴,甚至還砸了一下舌頭;總之,一個人獨處一室,又覺得自己長得蠻不錯,而且又確信沒有人從門縫裡偷看,他什麼事兒幹不出來呢。最後,他輕輕地彈了一下下巴頦,說了聲「哎,你這張小臉蛋兒!」便開始穿戴起來。

  在穿衣的全部過程中,他的心情始終很好,非常高興;他一邊系背帶、結領帶;一邊極其麻利地磕著鞋後跟行個鞠躬禮,雖然他不會舞蹈,卻一躍而起,做了個兩腳懸空相踢的舞蹈動作。這個動作產生了一個小小的無關緊要的後果:五斗櫥顫了一下,桌子上一把刷子被震落到地上。舞會上他一出現,便發出了一場異常的轟動。所有在場的人都朝他奔過來,有的手裡拿著牌,有的正談得興高采烈,剛說了一句:「初級地方法院對這一點的答覆是……」便把初級法院的答覆是什麼拋到九霄雲外,馬上奔過去忙著同我們的主人公打招呼。「帕維爾·伊萬諾維奇!」「啊,我的上帝,是 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最親愛的帕維爾·伊萬諾維奇!」

  「最尊敬的帕維爾·伊萬諾維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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