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果戈裡 > 死魂靈 | 上頁 下頁
四一


  "我是皮緬諾夫。"他是把護照給你了嗎?

  "沒有給過我什麼護照,沒有。"你為什麼撒謊?』警官問完,又加了一個不乾不淨的詞兒。』是這樣,『你滿不在乎地答道,』由於我到家的時候已經很晚了,我的確沒有給他,就交給打鐘人安季普。普羅霍羅夫保存。"傳打鐘人!他給過你護照嗎?

  "我沒有收到過他的護照,沒有。"你怎麼又說謊!』警官說完,又用一句不乾不淨的話加強了自己說話的份量。』你的護照到底在哪裡?

  "我本來有護照,『你機靈地說,』看樣子是走在半路上丟了。』警官說著,』那麼大衣是哪兒來的?』又加上一句不乾不淨的話來難為你。』為什麼要偷?為什麼還偷了神父的錢匣子?

  "我根本沒有偷,『你矢口否認說,』我從來不幹那偷東西的事。"可為什麼從你那裡搜出了一件大衣?

  "不知道,大概是別人扔的贓。"好,不肯招!你真狡猾,『警官搖著頭,叉起腰來說。』給他帶上腳鐐,帶到監獄去!

  "請便!我聽從擺佈,你答道。說完,你從衣袋裡掏出鼻煙壺友好地請兩個給你釘腳鐐的殘廢兵嗅,你還問他們參加過什麼戰爭,退役多久了。於是在法庭審理你的案件的過程中,你就呆在監獄裡。

  最後法庭推斷把你從察廖沃科克沙伊斯克押解到某市的監獄。那裡的法庭又判決把你轉押到什麼韋謝岡斯克。因此,你就從一個監獄轉到另一個監獄,每到一個地方你就打量著新居說:『還是韋謝岡斯克的監獄乾淨一些:那裡還有地方玩羊拐子,夥伴也多一些!』老弟,菲羅夫!你是怎麼回事?你現在在什麼地方遊蕩呢?命運把你帶到了伏爾加河,你愛上了那兒的浪漫的生活,加入了縴夫一夥?……「乞乞科夫說到這裡便停下來,陷入遐想。他想的是什麼呢?是在想菲羅夫的遭遇呢,還是象任何一個俄國人一樣,不管他們的地位高低、年齡大小和家產多少,假設一想到放蕩無羈的生活便會自然而然地心馳神往起來?實際上,那菲羅夫如今在什麼地方呢?大概已經跟商人們講好工錢,正在一個糧食碼頭上高興地尋歡作樂呢。縴夫們大概個個帽子上插著花兒、系著彩帶在跟帶著項鍊、滿身飄帶的身材頎長苗條的姘頭或妻子告別呢;歌聲,環舞,整個碼頭廣場一片歡騰。而搬運工這時則在吆喝、辱駡和催促聲中用吊鉤背著九普特重的袋子,悄悄地往深邃的船艙裡倒豌豆和小麥或者搬運著糧米袋和燕麥包。碼頭廣場上的糧袋子象炮彈似地堆成一座座金字塔,老遠就能看得到;那大片糧堆簡直是一個龐然大物,這些都要搬進一隻只大船的深艙裡,然後這些大船就將排成一眼看不到頭兒的船隊隨著春天的浮冰奔向遠方。那時你們就要幹個痛快了,縴夫們!你們就會跟尋歡胡鬧時一樣親密無間地唱著象俄羅斯大地一般廣闊無際的歌子,拉著纖繩,出力和流汗了。「十二點啦!哎呀呀,」乞乞科夫最終看了一下表,說。

  「我怎麼磨蹭了這麼久?要是做正經事倒也罷了,可我卻先發了一通議論,後來又胡思亂想起來。我真胡塗!」此後,他就脫下蘇格蘭式短衫,換上了歐洲式上衣,系了繫皮帶,把他那便便大腹勒得緊繃繃的,又往身上灑了點香水,夾著文件,拿起皮帽子,動身到公證處辦手續去。他很快倒不是怕晚了——晚,他並不怕,因為處長是熟人,所以根據他的意願延長或縮短衙門的辦公時間,正象荷馬筆下的宙斯當需要使他心愛的英雄們停止角逐或使他們見個高低時便能隨意延長白晝或加速黑夜降臨一樣。

  他著急是因為他自己想趕快把事情辦利索;事情不辦完,無論怎麼說,他總覺得心裡不踏實不妥靠;總有這樣一個想法泛上心頭:這些農奴畢竟不是真的,這個包袱總是卸得越快越好。他肩上穿著醬紫色呢子面兒熊皮裡子大衣,心裡思考著這些問題,還沒有走到大街上,剛剛要朝胡同裡拐,就跟一位紳士撞了個滿懷,這位紳士也穿著醬紫色呢子面兒熊皮裡子大衣,頭上戴著有耳擋的皮帽子。紳士叫了一聲,原先是馬尼洛夫。他們立刻就擁抱到一起,這種姿態在街上持續了五六分鐘。

  雙方親吻都很賣力,結果兩人的門牙都幾乎痛了一整天。馬尼洛夫高興得臉上只剩了嘴唇和鼻子,眼睛完全不見了。他兩手握著乞乞科夫的手,握了足有一刻鐘,把那只手烤得滾熱。他用極為文雅動聽之詞敘述了他是怎樣飛來擁抱帕維爾·伊萬諾維奇的;他用一句只有請一位少女去跳舞時說出來才得體的客套話結束了他的演說。乞乞科夫張開嘴,因為還沒想出用什麼言詞來表達自己的感激心情,這時馬尼洛夫突然從皮大衣裡掏出一個用粉紅色綢帶系著的紙卷兒,兩個手指撿著輕巧地遞過來。

  「這是什麼?」

  「農奴名單。」

  「噢!」他馬上把紙卷打開,匆匆看了一眼,那字跡的娟秀和工整使他大為驚奇。「字寫得真好,」他說,「連抄也不用抄了。而且四邊還畫了花飾!這花飾是誰畫的,這麼好?」

  「您就別問啦,」馬尼洛夫問。「是您?」

  「是內子。」

  「哎呀,我的天哪!

  給你們添了這麼多麻煩,我深感慚愧。」

  「為了您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是談不到麻煩的。」

  乞乞科夫感激地舉了一躬。馬尼洛夫聽說他是到公證處辦理契約手續,便表示願意和他同去。兩位朋友手挽手兒一同走起來。路上一遇到小崗、上坡或小坎,馬尼洛夫就攙著乞乞科夫,幾乎要用手把他托起來,而且笑容可掬地說,他是絕不肯讓乞乞科夫扭傷他的尊貴的小腳的。乞乞科夫覺得很難為情,由於他自知體態有點笨重。他們就這樣互相照看著終於走到衙門所在的廣場:衙門是一幢三層石砌的白色大樓,白得象白堊,這大概是為了表示樓裡辦公的官員們的心靈潔白無瑕吧。廣場上的其他建築物則跟這座宏偉的大樓毫不相稱。聽說其他建築物不過是一個崗亭——一個持槍的大兵站著,兩三個出租馬車亭以及一些長長的板牆——那上面用木炭和粉筆塗滿了板牆上常見的髒詞兒和圖畫兒。在這個偏僻的——或者用我國慣用的說法——美麗的廣場上再也沒有任何別的東西了。

  三樓和二樓的窗戶裡,偶爾有幾個為司法女神效力的官吏把那廉正無私的頭顱探出來,可是卻馬上又縮了回去:大概那是上司恰在這時進了屋。樓梯,兩位朋友不是走上去而是跑上去的,由於乞乞科夫為了盡力避免讓馬尼洛夫來攙扶自己,加快了腳步,而馬尼洛夫呢,為了的是不讓乞乞科夫勞累,也奮力趕著去扶著他,結果當他們走進昏暗的走廊的時候,都喘得上氣不接下氣了。無論在走廊裡還是在辦公室裡,他們都沒有看到整潔的景象。當年人們還不關心整潔,因此,那些本來髒了的東西絕不肯稍加收拾,就任其髒下去。司法女神不修邊幅地穿著便袍接待著來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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