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爾斯華綏 > 福爾賽世家·出租 | 上頁 下頁
六八


  第二天,她會到自己的情人,把這件事情告訴了他。那個青年是否自殺,還是在心煩意亂中碰巧被馬車撞死,我們永遠沒法知道;但是事實就是這樣。你想想你母親那天聽到他死訊時是什麼滋味。那時我碰巧見到她。你祖父派我去設法安慰她一下。我只和她見了一面,接著她的丈夫就砰的把我關在大門外面。但是她臉上那種表情我永遠忘記不了,現在還如在目前。那時候我並沒有愛上她,我愛上她是在十二年以後,但是當時的情景我永遠忘記不了。我親愛的孩子——這樣寫真不容易。可是你知道,我非寫不可。你母親整個的心就在你身上,整個地,一心一意地。我不想苛責索米斯·福爾賽。我並不痛恨他。多年來我一直為他扼腕;也許當時就為他扼腕。在世人看來,錯的是她,而他則是有權這樣做。他也愛她——不過是他的那種愛法。她是他的財產。

  他對人生的見解,對人類感情、對愛情的見解就是這樣——什麼都是財產。這不是他的錯處——他就是這樣教養大的。對我說來,這種見解一直使我厭惡——我也是這樣教養大的啊!以我知道你的為人,我覺得你一定也會感到厭惡。現在再說下去。那天晚上,你母親從家裡逃了出來;有十二年她一直悄悄地一個人過活,和任何人沒有來往,一直到一八九九年她的丈夫——你知道,他仍舊是她的丈夫,因為他並不打算和她離婚,而她當然沒有資格向他提出離婚——她丈夫好象忽然想起要孩子,這就有一個很長的時期想法子勸她回家,好給他生一個兒子。根據你祖父的遺囑,我那時候是她在錢財上的委任人,所以冷眼看著一切經過。在這期間,我對她慢慢有了愛慕之心,全心的愛慕。索米斯的壓力愈來愈大,終於有一天她跑到我這裡來,等於把自己完全放在我保護之下。

  她丈夫對她的行動一直都掌握著情報,於是提出離婚訴訟,企圖使我們分開——可能他真的想使我們分開,我也不知道;總之這一來我們的名字便公開了出來,而且牽連在一起了。這使我們下了決心,我們的結合便成了事實。她被判離婚,和我結了婚,而且生了你。我們生活得極端幸福,至少我是如此,而且我相信你母親也是如此。索米斯離婚後不久,娶了芙蕾的母親,這就生下她。喬恩,事情就是這樣。我把這件事情告訴你,是因為我們看出你對這個人的女兒的感情,將使你盲目地走向一個結局,那就是最後一定把你母親的幸福毀滅無餘,即使不毀掉你自己的幸福。我不想提我自己,因為我這樣的年紀可以說在世上已經活不了多久了,而且如果我感到什麼痛苦的話,那主要還是為的她和你。可是我要你領會的是,當初的那些苦痛和厭惡是永遠忘記不了,埋葬不了的。

  這些苦痛和厭惡今天還活生生地藏在她心裡。昨天在貴族板球場我們還碰巧看見索米斯·福爾賽。你母親的臉色,如果你當時看見的話,就會使你相信。一想到你會娶他的女兒,喬恩,這對她簡直象一個惡夢。我對芙蕾毫無偏見,只因為她是索米斯的女兒。可是你的兒子,如果你娶了芙蕾的話,就會是你母親的孫子,也是索米斯的外孫,而這個人當初卻曾經佔有過你的母親,就如同佔有一個奴隸一樣。你想想這將是什麼滋味。通過這樣的婚姻,你就加入了那個囚禁你母親而且使她苦恨多年的陣營。

  你不過剛踏上人生的道路,你認識這個女孩子只有兩個月;不管你自以為多麼愛她,我求你和她立刻斷絕。不要使你母親終身都感到這種椎心的痛苦和恥辱。雖則她在我眼中永遠年輕,她畢竟有五十七歲了。在這個世界上,她除掉我們兩個外,沒有任何親人。不久她就會只有你一個人了。喬恩,拿出勇氣來斷絕這種關係吧。不要在你和你母親之間形成這種陰影和隔閡。不要使她傷心!老天保佑你,我親愛的孩子,而且再一次原諒我這封信不可避免地要帶給你的痛苦——我們本來想不告訴你,但是西班牙之行看上去並沒有收效啊。

  你的愛父

  喬裡恩·福爾賽

  寫完供狀,喬裡恩手托著消瘦的面頰,坐著重讀一遍。這裡面有些事情使他太痛心了,一想到喬恩會讀到這些事情時,他幾乎要把信撕掉。把這種事情拿來跟一個孩子——他自己的孩子——談,拿來聯繫自己的妻子和孩子的親生母親談,對於他這個沉默寡言的福爾賽性格說來,簡直叫人受不了。然而不談這些又如何能使喬恩瞭解實際情況,瞭解兩家的深刻裂痕和磨滅不掉的創傷呢?不談這些,又有什麼理由來扼殺孩子的愛情呢?那還不如乾脆不寫的好!

  他把信折好,放在衣袋裡。幸虧是星期六;在星期天傍晚之前,他還可以重新想過;因為即使現在寄出,這封信也要星期一才到喬恩手裡。古怪的是,一想到可以這麼耽擱一下,而且不管寄出不寄出,信反正已經寫好了,倒使他松了一口氣。

  他能望見伊琳在玫瑰花圃裡——那是原來鳳尾草圃改的——臂上攜著一個籃子,在那裡剪花修樹。她好象從來不閑,而他現在差不多整天都無所事事,這使他很羡慕。他走下坡子到了她面前。她抬起一隻沾汙的手套,微笑著。一塊織線巾扣在下巴下面把頭髮全藏起來,一張橢圓臉,和兩道至今沒有變白的眉毛,人看上去還很年輕。

  「這些綠蠅今年真討厭,然而天氣很冷。你看上去很倦呢,喬裡恩。」

  喬裡恩從衣袋裡掏出那封供狀來。「我在寫這封信。我覺得你應當看一下。」

  「給喬恩的嗎?」她的臉上登時變了色,簡直變得消瘦了。

  「是啊;案子發了。」

  他把信交給她,自己走到玫瑰花中間去。不一會,他看見她讀完了信,把信紙按在裙子上站著一動不動,就回到她身邊來。

  「怎麼樣?」

  「寫得太好了,我就想不出怎樣能講得更好些。多謝你,親愛的。」

  「有什麼地方你想要刪掉嗎?」

  她搖搖頭。

  「沒有;如果要他瞭解,還是全部告訴他的好。」

  「我也是這樣想,不過——我真恨這樣做!」

  他有種感覺,好象他比她還要恨些——在他看來,性的問題在男女之間要比在男子與男子之間容易談得多;而且她一直都比較自然和坦率,不象他這個福爾賽那樣諱莫如深。

  「就是這樣,不知道他會不會瞭解呢,喬裡恩?他年紀這樣輕;而且總是害怕肉體上的事情。」

  「他這種害怕是傳自我的父親,他在所有這些事情上就象一個女孩子一樣臉嫩。或者把這封信重新寫過,只說你恨索米斯,會不會好些?」

  伊琳搖搖頭。

  「恨不過是一個字眼。什麼都說不清楚。還是這樣的好。」

  「好吧。明天就寄出。」

  她抬起臉來就他;他眼望著大房子那些長滿藤蘿的窗戶,吻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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