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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錢是有的,可是對什麼都失掉了信心。我們不再為明天籌劃了。這些年輕人——對於他們說來,人生只是朝露,和及時行樂。」

  「信心是有的!」維妮佛梨德說。「我可說不來——當你想起大戰期間陣亡的那麼多人和那一切犧牲,我覺得相當的了不起。沒有第二個國家——普羅斯伯說餘下的國家全都破產了,只有美國不是;當然美國男人的衣服式樣全是抄的我們的。」

  「那個傢伙,」索米斯說,「當真的要上南洋去嗎?」

  「噢!誰也不曉得普羅斯伯要上哪兒去!」

  「你要是不見氣的話,」索米斯說,「他就是個時代的標誌。」

  維妮佛梨德的手忽然緊緊勒著他的胳臂。

  「不要掉頭,」她低聲說,「可是你向右邊望望看臺的前排。」索米斯在這種限制下竭力向右邊望去。一個男人戴了一頂灰色大禮帽,花白鬍子,消瘦的、黃黃的面頰滿是皺紋,姿態相當的神氣,和一個穿草綠色衣服的女子坐在一起;那女子的深褐色眼睛正盯著他看。索米斯迅速把眼睛垂下去望自己的腳。這兩隻腳的動作多麼古怪,這樣子一步接一步的!維妮佛梨德的聲音在他耳邊說:

  「喬裡恩看上去很不行了;可是他總是很有派頭。她卻沒有變——只有頭髮花白了。」

  「你為什麼把那件事情告訴芙蕾?」

  「我沒有告訴她;她不知道從哪兒聽來的。我早料到她會聽到。」

  「唉,事情弄得糟透了。她愛上了這兩個人的孩子了。」

  「這個小促狹鬼,」維妮佛梨德說。「她在這件事情上還想騙過我呢。你怎麼辦,索米斯?」

  「看事而行。」

  兩人又向前走,不聲不響地雜在那堵幾乎是堅實的人牆當中。

  「真的,」維妮佛梨德突然說,「這簡直像是命中註定的,不過這種說法太陳舊。你看!喬治和歐斯代司來了!」

  喬治·福爾賽的魁偉身軀已經站在他們面前。

  「哈羅,索米斯!」喬治說。「剛碰見普羅芳和嫂子。你趕快的話,還可以追上他們。你還去看望看望老悌摩西嗎?」

  索米斯點點頭,人流逼得他們分手了。

  「我一直喜歡老喬治,」維妮佛梨德說。「這樣的逗人喜歡。」

  「我從來不喜歡他,」索米斯說。「你的座位在哪兒?我要到我的位子上去了。芙蕾可能已經回去了。」

  他送維妮佛梨德就座之後,就回到自己座位上,意識到一些遙遠的穿白衣服的小人兒在奔馳、球板的滴嗒聲、歡呼聲和對抗的歡呼聲。芙蕾不在,安耐特也不在!這種年頭,女人是什麼也說不準!她們有了選舉權!她們解放了,這對她們非常之有利!原來維妮佛梨德還想回到過去那樣,而且願意重新忍受達爾第的一切,可不是嗎?再一次回到過去那樣——象他在八三年和八四年那樣坐在這裡;那時候他還沒有發現自己的婚姻是一件大錯,那時候她對他的敵意還沒有顯得那樣赤裸裸的,弄得他即使懷著世界上最好的心腸也不能視若無睹。

  今天看見她跟那個傢伙在一起把往事全勾起來了。便是現在,他也弄不懂她為什麼這樣不肯遷就。她能夠愛別的男人;她並不是那種冷漠無情的性格!然而對於他,對於這個她應當愛的唯一男子,她卻偏偏不肯把心掏出來。現在回想起來,他竟然有了一種怪想法,好象這一切時下婚姻關係的鬆弛——雖則婚姻的形式和法律和他娶她時還是一樣——這一切時下的放縱都出於她的反抗;他覺得——真是想入非非——她是個始作俑者,這就使一切規規矩矩的所有權,任何東西的所有權,都完蛋了,或者瀕於完蛋。全是她引起的!而現在——事情真不成話說!家庭!請問相互沒有所有權,怎麼能有家庭呢?這並不是說他有過一個真正的家庭!但是這難道是他的過錯嗎?他已經用盡了心力。然而他的酬報是——這兩個並坐在那邊看臺上,和芙蕾的這件事情!

  索米斯一個人越坐越不好受,心想:「我不再等她們了!只好讓她們自己想法子回旅館去——如果她們打算來的話。」他在球場外面雇了一部汽車,說:

  「給我開到灣水路。」他的那些老姑母從來就沒有使他失望過。他在她們眼中永遠是一個受歡迎的客人。現在他們雖則下世了,悌摩西總還活著!

  大門開著,史密賽兒正站在門洞裡。

  「索米斯先生!我正出來透透氣。廚娘一定非常高興呢。」

  「悌摩西先生好嗎?」

  「最近這幾天簡直鬧得厲害,先生:老是講話。今天早上他還說:『我哥哥詹姆士老了。』索米斯先生,他的腦子胡想一氣,然後就把想的那些說了出來。他擔心他們的那些投資。前兩天他說:『我的哥哥喬裡恩,他就不理會公債,』——他好象對這件事很難受。請進,索米斯先生,請進!今天真是難得!」

  「好吧,」索米斯說,「我只待幾分鐘。」

  穿堂裡的空氣就象外面陽光下一樣清新。史密賽兒說,「這幾天他的情況很使人擔心,整整這個星期都是這樣。他這個人吃東西總要留下一口好菜最後吃;可是從星期一起,他一上來就吃掉了。索米斯先生,你去留意一隻狗看,狗就是先把肉吃掉的。我們一直認為悌摩西先生在這大的年紀還能夠留在最後吃,是一個好兆,可是現在他的自我克制好象完全失掉;而且餘下的東西當然也丟下不吃了。醫生一點不認為奇怪,可是——,」史密賽兒搖搖頭,「——他好象非首先吃掉不可,否則就會吃不到嘴似的。是這種情形以及他的那些講話使我們害怕起來。」

  「他講過什麼要緊的話嗎?」

  「這事我是不願意提的,索米斯先生;不過他變得反對自己的遺囑起來。他變得很暴躁——這的確有點可笑,因為他這麼多年來每天早上都要把遺囑拿出來看。那一天他說:『他們要我的錢。』我吃了一驚,因為,正如我跟他說的,沒有人要他的錢,我敢說。而且在他這樣的年紀還會想到錢上面來,的確有點不象話。我鼓起勇氣來了。我說,『您知道,悌摩西先生,我們親愛的女主人——』福爾賽先生,我是指福爾賽小姐,當初訓練我的安小姐,我說,『——她就從來不想到錢。她這個人的人品就是這樣高尚。』他望望我——我真沒法告訴您他那副怪相——而且冷冷地說:『人品,誰也不要我的證明書。』可想得到他講出這樣的話來!可是有時候他會說出一句話非常尖銳,而且非常有道理。」

  索米斯正在瞧著帽架旁邊的一張舊版畫,心裡想:「這張值錢的!」

  就說:「我要上去看看他,史密賽兒。」

  「廚娘在陪他,」史密賽兒從她束胸上面回答;「她看見你一定高興。」

  索米斯緩步上樓,一面想:「我可不願意活到這大的年紀。」

  他上了二樓,停一下然後敲門。門開處,他看見一張圓圓的、平凡的女人的臉,大約六十歲光景。

  「索米斯先生!」她說,「真是索米斯先生!」

  索米斯點點頭。「行,廚娘!」就走了進去。

  悌摩西身後用東西墊起,坐在床上,兩隻手交在胸前,眼睛瞅著天花板,一隻蒼蠅正倒釘在天花板上。索米斯站在床腳邊,面對著他。「悌摩西叔叔,」他說,聲音抬了起來。「悌摩西叔叔!」

  悌摩西的眼睛離開了蒼蠅,放平向著客人。索米斯能夠看出他的蒼白的舌頭在舔自己深暗的嘴唇。

  「悌摩西叔叔,」他又說,「有什麼事情要我替你做嗎?你有什麼話要說嗎?」

  「哈!」悌摩西說。

  「我來看望你的,看看你這裡好不好。」

  悌摩西點點頭。他好象竭力在適應眼面前這個人。

  「你過得稱心嗎?」

  「不,」悌摩西說。

  「有什麼事情要我做的嗎?」

  「不,」悌摩西說。

  「你知道,我是索米斯;你的侄兒,索米斯·福爾賽。你哥哥詹姆士的兒子。」

  悌摩西點點頭。

  「有什麼事情要我給你做的,我非常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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