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爾斯華綏 > 福爾賽世家·有產業的人 | 上頁 下頁
八一


  可是,有一個人影子,在離索米斯不遠的地方,卻站在車站門口。

  大約是什麼「海盜」或者情人,每一個福爾賽見到都這樣想:「可憐的傢伙!看上去心情很不好呢!」他們仁慈的心腸為這個在霧中等待著、焦急著的可憐情人動了一下;但仍舊匆匆走過,都覺得自己已經夠苦了,更沒有多餘的時間或者金錢拿來花在別人身上。

  只有一個警察在慢吞吞地巡邏,不時打量一下那個等待的人;那人歪戴著帽子,帽沿遮著半邊凍紅的臉瘦得厲害,有時候悄悄拿手抹一抹臉,這樣來消除心頭的焦急,或者重申繼續等待下去的決心。這個情人(如果真是情人的話)對於警察的打量神色不動,原因是他已經習慣了這一套,否則便是心裡萬分焦急,沒有心思顧到別的。這個人是經過磨練來的,長時間的等待、焦灼的心情、大霧、寒冷,這些他都習慣不以為意,只要他的情婦終於到來就成。愚蠢的情人啊!霧季很長呢,一直要到春天;還有雨雪,哪兒都不好過;你帶她出來,心裡七上八下的;你叫她耽在家裡,心裡也是七上八下的。

  「活該;他應當把自己的事情安排得妥貼些!」

  任何一個體面的福爾賽都會這樣說。然而,如果這位比較正常的人事前傾聽一下這個站在濃霧和寒冷中等待的情人的心裡話,他又會說:「是啊,可憐的混蛋!他的心情不好呢!」

  索米斯上了馬車,放下玻璃窗,沿著史龍街緩緩走著,再沿著布羅姆頓路緩緩走著,這樣到了家。到家的時候是五點鐘。

  他妻子不在家;一刻鐘前出去的。在這樣一個夜晚出去,外面這樣大的霧,是什麼意思?

  他在餐室內爐火旁邊坐下,門開著,心緒極端不寧,勉強在看著晚報。象他這樣的煩惱,一本書是管不了用的,只有當天的報紙還可以麻醉一下。他從報上記載的那些經常性的事件上獲得一些安慰:「女演員自殺」——「某政界要人病勢嚴重」(就是那個一直疾病纏綿的)——「軍官離婚案」——「煤礦起火事件」——這些他全看了,心裡覺得寬慰了一點——開這張藥方的原是最偉大的醫生——就是我們自己的好惡。

  快到七點鐘時他才聽見她進來。

  剛才看見她莫明其妙地冒了霧出去使他感到十分焦灼;在這種緊張的心情下,昨天夜裡的事件早已顯得不重要了。可是現在伊琳回家來,她那派傷心的啜泣重又使他想起;他有點怕和她碰面。

  她已經走上樓梯;灰皮大衣拖到膝蓋,高高的皮領子幾乎把臉部全遮起來,臉上戴了一條厚厚的面紗。

  她也沒有掉頭望他,也沒有說話。便是一個幽魂或者陌生者走過時也不會這樣闃靜無聲。

  貝兒生進來鋪檯子,告訴他太太不下來吃晚飯了;在她房裡吃湯呢。索米斯這一次竟然沒有「換衣服」;這在他有生以來恐怕是破題兒第一遭穿著髒袖子坐下來吃晚飯,而且連覺都不覺得,有好半天都在一面喝酒,一面呆呆出神。他命貝兒生在他放畫的房間裡升上一個火,過了一會,就親自上樓去。

  他把煤氣燈撚亮,深深歎了一口氣,就好象置身在房間四周這些寶物中間使他終於獲得了心情平靜似的。這些寶物全都一堆堆背朝著他;他逕自走到裡面最名貴的一張「開門見山」的透納跟前,拿來放在畫架上,迎著燈光。市面上這些時透納很熱門,可是他還決定不了要不要賣掉。他一張顏色蒼白、剃得很光的臉在翻起的硬領上面向前伸出來,站在那裡大半天望著這張畫,就象在做著計算似的;他的眼睛裡顯出沉吟的神氣;大約他認為不合算吧。他從架子上取下畫,預備仍舊把來面朝著牆放著;可是穿過房間時,他站住了,他耳朵裡似乎又聽見啜泣聲。沒有什麼——仍舊是早上那種疑神疑鬼的作用。所以過了一會,他在燒得很旺的火爐前面放上高隔火屏,就悄悄下樓來。

  明天人就恢復了!他心裡這樣想。他好久好久才能入睡。

  要明瞭那天霧氣籠罩的下午還發生了些什麼事情,我們的注意力現在就得轉到喬治·福爾賽的身上。

  他在福爾賽家原是口才最幽默的一個,人也最講究義氣;這一天他整天都耽在王子園老家裡讀一本小說。自從最近發生了一件個人經濟危機之後,他一直就受著羅傑的暫時保釋,逼著他耽在家裡。

  快到五點鐘的時候,他出了門,在南坎辛登車站坐上地道車(今天大家都坐地道車)。他的打算是先吃晚飯,然後上紅籃子打彈子來消磨這一晚;紅籃子是一家很別致的小旅店,既不是什麼俱樂部,旅館,也不是什麼上等的闊飯店。

  平時他大都在聖詹姆士公園下車,這一次為了上吉明街一路上有點燈光起見,就選中了在查林十字廣場下車。

  喬治不但儀錶安詳,穿著時髦,而且還有一雙尖銳的眼睛,所以經常都在留意著有什麼可以供給他譏諷的把柄。當他走下月臺時,他的眼睛就注意到一個男子從頭等車廂裡跳下來,與其說是走路,還不如說是搖搖晃晃向出口走去。

  「唷,唷,我的老兄啊!」喬治肚子裡說;「怎麼,不是『海盜』嗎!」他就挪動著自己的胖身體尾隨在後面。再沒有比一個醉鬼使他更覺得好玩的了。

  波辛尼歪戴著帽子,在他前面站住,打了一個轉身,就向他剛才下來的那輛車廂奔回去。他已經太遲了。一個服務員抓著他的大衣;地道車已經開動了。

  喬治訓練有素的眼睛瞥見車窗裡一個穿灰皮大衣女子的臉。原來是索米斯太太——喬治覺得這件事很有趣!

  這時他在波辛尼後面釘得更緊了——跟他上樓梯,經過收票員面前到了街上。可是這樣一路跟來,喬治的心情卻起了變化;他已經不再感到奇怪和好笑,而是在替他跟著的這個可憐的人兒難受。這「海盜」並沒有喝醉酒,而是看上去好象在心情極端激動之下才變成這副樣子的;他正在自言自語,喬治能夠聽得見的只是「天哪」兩個字。他好象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或者上哪裡去;可是他就象一個神經失常的人一樣走著,一下子瞠著眼睛望,一下子猶疑不決;喬治原來只打算尋尋開心,現在覺得這個傢伙太可憐了,非要看到底不可。

  他是「受了刺激」——「受了刺激!」喬治弄不懂索米斯太太究竟說了些什麼,剛才在車廂裡跟他究竟說了些什麼。她自己的臉色也不大好看!想到她這樣滿心痛苦孤零零坐在火車裡面,喬治覺得很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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