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爾斯華綏 > 福爾賽世家·有產業的人 | 上頁 下頁
四一


  可是他對這類風流逸事的真正涵義——它的過去、現在和未來——卻從來不曾領會到。它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它的形成經過些什麼痛苦和歡樂,在他眼睛看得見的那些事實裡——赤裸裸的事實,有時候不堪入耳,但一般聽來都很有味——這些事實裡到底潛伏著什麼迂緩然而無從抵抗的命運,這些他都沒有想過。對這類事情,他向來就不會譴責、讚美、推論或者來點發揮;他一向只是相當貪婪地聽著,再把人家的話向別人重複一遍,這樣做來自己覺得很受用,就好比吃飯之前喝一杯攙了苦劑的雪利酒一樣受用。

  可是現在這樣一件事情——或者說關於這件事的一點謠言,或者風聞——卻和他個人發生了密切關係;他覺得如墜入五里霧中,覺得自己嘴裡充滿一種強烈的惡臭,連氣都透不過來了。

  一件醜事!很可能是一件醜事!

  把這句話再三重複地說是他使自己思想集中或者使這件事可以想像得了的唯一法門。他已經忘記自己年輕時的心情,使他領會到這類事情的進展、歸宿及其意義;他簡直不懂得男女為了愛情竟會做出不檢點的事情來。

  據他所知,在他熟識的許多人當中——那些人每天上商業區,在那裡各自做各的生意,空閒的時間買些股票、房產,吃晚飯,打牌或者運動——這些人裡面,要設想哪一個會為了愛情這樣縹緲、這樣泡幻的東西而做出不檢點的事情來,在他看來那未免太可笑了。

  愛情!固然他好象也聽到過,他腦子裡還緊緊記得有這樣一條規則,「年輕男女切不可輕易放在一起」,就象地圖上刻劃的平行的緯度似的(所有福爾賽家人對於鐵硬的事實都很能象一個寫實主義者那樣欣賞);可是除此以外——啊,他就只能通過「醜事」這句俗語來理解了。

  啊!可是這裡並沒有事實——不可能。他並不害怕;她實在是個善良的小女人。可是你腦子裡仍然放不下這類事情。詹姆士又是這樣一個神經質的人——一有事情就煩,一有事情就弄得憂慮重重,遲疑莫決。他深怕自己不拿個主意就要遭受損失,因此就煩得老老實實一點主意拿不出來,直到最後,他看准了自己再不拿主意,就絕對要遭受損失,這才有了主意。

  可是在他的一生中,有許多事情連拿主意也挨不上他的份兒,這件事也是如此。

  他怎麼辦呢?跟索米斯談一次?這樣只會把事情鬧得更糟。而且,歸根結蒂,這裡並沒有事情,這一點他是有把握的。

  全是那個房子。他從一開頭就不放心這樣做。索米斯住到鄉下去為的什麼呢?而且,就算他一定要花上一大筆錢給自己造所房子,為什麼不找一個第一流的建築師,為什麼要找上小波辛尼這樣一個沒有人說得上來的人呢?他曾經告訴過他們這樣要搞糟的。他而且聽到索米斯在房子上花了不少的錢,遠遠超出他原來的預算。

  這件事實比任何其他事實更使詹姆士恍悟到這裡的真正危險。跟這些「搞藝術的」總是這樣;一個曉事的人決不應當跟他們多嚕蘇。他也曾警告過伊琳。你看,現在弄成什麼樣子!

  詹姆士忽然起了一個念頭,覺得應當親自下去看看。他的心神本來籠罩在彷徨不安的迷霧裡,現在想起自己可以下去看看就象撥雲見日一樣,感到說不出的安慰。其實他覺得心裡好過一點也許僅僅由於他能決定做點事情——更可能是可以看見一座房子的緣故。

  他覺得親眼看見那個有嫌疑的人一手造的大房子,看見那些磚泥木石,就等於察見了這項關於伊琳的流言的真相。

  因此,他跟什麼人都不說起,叫了一部馬車上了車站,再坐火車到了羅賓山;從下火車起——原來這一帶向來就沒有馬車——他只好步行了。

  他迂緩地向山上走去,彎著一雙瘦腿,傴著肩頭,累得幾乎要叫出來,眼睛緊緊盯著腳下,然而儘管如此,外表仍然十分整潔,禮帽和大禮服收拾得光潔無塵。愛米麗很周到;當然,這樣並不是說她親自收拾——有身家的人哪有收拾別人衣服的事,而愛米麗就是有身家的人啊——不過她是關照管家收拾罷了。

  他不得不問了三次路;每次問路時,他都把人家告訴他的走法重說一遍,讓人家再重說一遍,然後自己再重說一遍,原來他天生就是嚕嚕蘇蘇的脾氣,而且一個人到了一個新地方總得格外當心才是。

  他再三告訴人家他要找的是所新房子;可是直到人家指給他看見樹叢中露出的房頂時,他才真正放下心來,覺得人家指給他的走法並沒有錯到哪裡去。

  天色陰沉沉的,就像是塗上白粉的天花板,罩得大地一片灰白。空氣既不清新,也沒有香味。在這樣的天氣,連一個英國工匠除掉做自己份內的工作外,都懶得多做了;他們都不作聲地走動著,平日用以排遣勞苦的拉呱也聽不見了。

  在那所未完工房子的空地中間,許多穿短衫的人緩緩幹著活,在他們中間升起各種聲響——偶爾來一下的錘擊聲,銅鐵的磨刮聲,鋸木聲,獨輪小車沿著木板的轆轆聲;不時,那只工頭養的狗——被人用根繩子拴在橡樹枝幹上——發出一聲無力的哀叫,就象水壺燒著水時發出的那種聲音。

  新裝上的窗子,每一扇窗格子中間塗上一塊白灰泥,象瞎眼狗一樣瞪著眼睛望著詹姆士。

  這片建築的合唱持續著,在灰白的天空下面聽上去又刺耳又抑鬱無聊。而那些在新翻起泥土中間揀蟲子吃的畫眉鳥卻闃靜無聲。

  詹姆士在碎石堆中取路前進——那條車道正在鋪設——一直走到大門前面。他在這裡停下來,抬起眼睛望。從這個角度本來望不見多少,所以一目了然;可是他在這個地方站上了好久好久,天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在他兩道帶有棱角的白眉毛下面,一雙磁青色的眼睛一動也不動;兩撇細白鬍鬚中間一張闊嘴,長長的上嘴唇扭動這麼一兩下;這種焦急而出神的表情——索米斯有時臉上顯出的那種尷尬神情也是從這裡來的——其中含義很容易看出來。詹姆士這時很可能在跟自己說:「我也說不出——人生在世真不是一件容易事兒。」

  就在這個地方,波辛尼把他嚇了一跳。

  他兩隻眼睛本來也許在天上搜尋什麼鳥巢,這時候落到波辛尼臉上;那張臉上帶有一種幽默的蔑視。

  「你好嗎,福爾賽先生?下來親自看看嗎!」

  據我們知道,詹姆士下來恰恰就是為了這個,因此這句話聽得他很不舒服。可是他仍然伸出手來說:「你好嗎?」眼睛並不望著波辛尼。

  波辛尼帶著諷刺的微笑給他讓路。

  詹姆士見他這樣有禮貌不由起了疑心。「我想先在外面走一轉,」

  他說,「看看你是怎麼造的!」

  房子外面從東南角到西南角已經用修削過的石板並好一條外面比裡面略低的走廊;沿走廊是一道斜邊一直伸到泥地裡。泥地正準備鋪上草皮。詹姆士順著走廊領前走著。

  他看見走廊一直砌到角上又兜了個彎,就問,「我說這個要花多少錢呢?」

  「你看要花多少錢?」波辛尼反問他。

  「我怎麼會知道?」詹姆士答,有點兒窘;「兩三百鎊罷,敢情是!」

  「一點兒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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