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爾斯華綏 > 福爾賽世家·有產業的人 | 上頁 下頁 |
三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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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著晚禮服的人們已經敞開大衣,步履輕快地拾上俱樂部的臺階;做工的人在街上徘徊著;女人——那些在晚上這時特別孤單的女人——孤單單一個人成串地向東走去——輕搖慢擺地走著,舉止上帶著企望,夢想著好酒和一頓好晚飯,或者偶然有這麼一分鐘,夢想著出於愛情的接吻。 這些無窮盡的人,在街燈和移動著的天空下面各自走各的路,全都沒有例外地從春氣的動盪中感到某種幸福的鼓舞;就象那些敞開大衣的俱樂部會員一樣,全都沒有例外地擺脫掉一些自己的階級、信條和習尚,或是歪戴著帽子,或是步履輕快地走著,或是嬉笑,或是沉默,從這些上面表現出他們在蒼天的熱情籠罩下都是同類。 波辛尼和瓊默默走進戲院,爬上自己後樓座的座位。戲剛才開始,半明半暗的場子裡,一排排的人全向一個方向注視著,望去就象一個大花園裡許多花開向著太陽。 瓊從來沒有坐過樓上後座。從十五歲起,她經常都是陪自己祖父坐的正廳,而且不是普通的正廳,是最好的座位,靠中間第三排;老喬裡恩好幾天前,從商業區回來,就向葛羅甘一包因票店定下了;他把戲票藏在大衣口袋裡,和自己的雪茄煙匣和舊羊皮手套放在一起,交給瓊留到當天晚上才取出來。祖孫兩個就這樣坐在前排——一個是腰杆筆挺的老頭兒,一頭修整的白髮,一個是瘦小的身材,精力充足,心癢癢地,金紅色的頭髮——把什麼戲都看個飽;回家的路上,老喬裡恩常會講起那個演主角的:「啊,他不行得很!你要是看過小包布生就知道了!」 瓊本來滿心歡喜地盼望著今天晚上;這是偷來的,沒有長輩率領著,斯丹奴普門那邊做夢也不會想到,還當作她在索米斯家裡呢。她這次扯謊原是為了自己的情人的緣故,所以指望得到報酬;她指望這樣一來可以衝破綿密寒冷的雲層,使兩人之間的關係——近來是那樣令人迷惑不解,那樣痛苦——重又恢復冬天以前的晴朗和單純。她這次出來有心要談些體己的話;她眼望著戲臺,眉心裡皺成一條縫,什麼也看不見,兩隻手放在膝上緊緊勒著;心裡面疑妒交集,象無數蜜蜂頻頻刺痛著她。波辛尼有否體貼到她的苦衷,很難說,總之他一點沒有表示。 幕下。第一場戲完了。 「這兒太熱!」姑娘說;「我想出去一下。」 她臉色慘白,而且知道——這樣神經一刺激,她什麼都看出來了——他在感到不安和內疚。 戲院後面有一座臨街的涼臺;她跑到涼臺上去,憑欄不語,等他開口。 終於她再也忍不住了。 「我有句話要跟你說,菲力,」她說。 「是嗎?」 他的聲音裡那種防範口氣引得她兩頰飛紅起來,不由得脫口而出:「你簡直不給我機會跟你親熱;你有好久好久沒有這樣了!」 波辛尼瞠眼望著下面的街道。他沒有回答。 瓊激動地說:「你知道我要為你盡我的一切——我要成為你的一切——」 街上升起一片嗡嗡聲,又被一聲尖銳的「叮叮」聲刺破:啟幕的鈴子響了。瓊沒有動。她心裡正在絕望地掙扎著。她要不要把話全說出來呢?她要不要直接向那個力量,那個把他從她身邊拉走的誘惑挑戰呢?她天性本來好鬥,所以她說:「菲力,星期天帶我去看那個房子!」 她嘴邊帶著顫抖而間歇的微笑,而且竭力——多麼吃力啊——不顯出自己在留意看他,搜索著他臉上的表情,看見那張臉躊躇、遲疑,看見他眉心蹙成一條縫,臉漲得通紅。他回答:「星期天不行,親愛的;改一天!」 「為什麼星期天不行?星期天我又不會礙事的。」 他顯得很是為難,勉強說道:「我有個約會。」 「你打算帶——」 他眼睛裡顯出怒意;聳聳肩答道:「有個約會,所以沒法子帶你去看房子!」 瓊把自己的嘴唇咬得血都出來,一句話不說回到位子上,可是又氣又憤,不由得眼淚直流。幸虧場子裡這時已經熄燈,救過這一關,沒有人瞧見她的狼狽情形。 然而在這個福爾賽的世界裡,一個人切莫要以為逃得了旁觀者的眼睛。 就在後面第三排,尼古拉最小的女兒尤菲米雅和她出嫁的姊姊第維地曼太太都在留神看著。 她們到了悌摩西家裡,就告訴大家在戲院裡看見瓊和她未婚夫的事情。 「坐的正廳嗎?」「不是,不是坐——」「哦,是樓上包廂,當然了。這在年輕人裡面近來好象很時髦呢?」 嗯,也不能算是包廂。是坐的——。總之,這種訂婚不會長久的。她們從來沒有看見一個人的樣子象小瓊那麼氣急敗壞的!她們眼睛裡噙著快樂的眼淚,詳述瓊在一幕戲演了一半時回到座位上來,怎樣踢了一下人家的帽子,那個人怎樣一副臉孔。尤菲米雅有名會笑不出聲,最使人失望的是笑到末尾能發出一陣尖叫;這一天當史木爾太太聽了這番話,雙手舉起來說:「天呀!踢了人家帽子嗎?」尤菲米雅竟發出無數若干的尖叫來,使得人家用了嗅鹽才使她清醒過來。她臨走時,還跟第維地曼太太說:「『踢了人家帽子!』啊!真把我笑死了。」 拿「小瓊」來說,那天晚上本來應該好好樂一下,然而卻從來沒有那樣的敗興而回。真虧她竭力壓制著心中的憤激、猜疑和妒忌! 她和波辛尼在老喬裡恩的門口分手,總算沒有丟臉哭了出來;她一定要收服自己的愛人,是這種強烈的心情撐持著她,直到聽見波辛尼離去的足聲才使她真正恍悟到自己苦痛的程度。 那個不聲不響的「山基」來給她開門。她本想悄悄溜上樓到臥室去,可是老喬裡恩聽見她進來的聲音,已經站在餐室門口。 「進來吃你的牛奶,」他說。「給你燉著呢。很晚了。你上哪兒去的呢?」 瓊靠壁爐站著,一隻腳踏在炭欄上,一隻胳臂搭著爐板,就象她祖父那天晚上看了歌劇回來那樣的做法。她已經快要垮了,所以告訴他絲毫不在乎。 「我們在索米斯家裡吃晚飯。」 「哼!那個有產業的人!他妻子在嗎——還有波辛尼?」 「對了。」 老喬裡恩眼睛盯著她望,在他尖銳的目光下,你休想掩飾起什麼;可是她並沒有望著他;當她回過臉時,老喬裡恩立刻停止打量。他已經看出不少,看出太多了。他彎下腰去從爐邊給她拿起那杯牛奶,自己回過身去,嘰咕道:「你不應在外面耽這麼晚;要把你的身體毀掉。」 他這時把臉藏在報紙後面,故意把報紙弄得多響的;可是當瓊上前吻他時,他說:「睡罷,孩子,」聲音微顫而且出乎意料地溫存,瓊幾乎忍不住了,趕快出了餐室回到自己房裡,哭了一個通宵。 門關上時,老喬裡恩丟下報紙,兩眼筆直,焦灼地瞪了半天。 「這個混蛋!」他心裡說。「我一直就知道她會和他鬧不好!」 他腦子裡擠滿了疑慮和不安;更由於感覺到自己對事情的發展無能為力,既不能制止,又不能控制,這種疑慮和不安就越發顯得強烈。這傢伙會不會扔掉她呢?他真想去找到他,跟他說:「你聽著,先生!你打算扔掉我的孫女嗎?」可是他怎麼能去呢?他知道得太少了,或者簡直不知道什麼;然而以他的機智,敢說沒有看錯,肯定有事情。他疑惑波辛尼在蒙特貝裡爾方場走動得太勤了。 「這個傢伙,」他想,「也許不是個壞蛋;一張臉也不是個壞人的樣子,可是古怪得很。我就弄不清他是怎樣一種人。我永遠弄不清他是怎樣一種人!人家告訴我,他工作得象一條牛,可是我看不出這有什麼好處。他不切實際,工作沒有條理。上這兒來,就象一隻猴子坐在那裡悶聲不響。我問他喝什麼酒,他總說:『謝謝,隨便什麼酒。』我請他抽雪茄,他抽起來就好象抽兩個辨士一支的德國雪茄一樣,全不領略。我從來沒有看見他看著瓊的時候眼睛有那一點點情意;然而,他又不是追她的錢。只要瓊有一點點表示,他第二天就會跟她解約。可是瓊不肯——瓊決不肯!她要釘著他!她就象命運一樣執拗——決不肯放手!」 老喬裡恩深深歎口氣,翻過報紙;也許碰巧在報欄裡他能找到些安慰。 樓上,瓊站在自己臥室窗子口;春風在公園陶醉一番之後,從窗口進來吹涼她火熱的面頰,可是卻燃燒著她的胸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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