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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本序


  / 刁承俊

  德國當代著名作家君特·格拉斯的長篇小說《狗年月》以其豐富的內涵,獨特的表現形式,成為一部頗堪玩味、值得仔細閱讀的書。這部發表於一九六三年的作品所描繪的維斯瓦河入海口是作者的誕生地但澤-朗富爾地區。但澤在二戰前為東普魯士的一部分,隸屬德國。作者在故鄉的文科中學接受教育。一九四四年到一九四五年,他曾任防空助手,以後當兵上了前線,一九四五年受傷,被俘後關進了戰俘營。一九四六年五月獲釋後,格拉斯曾做過農業工,下過鉀鹽礦,當過爵士樂手,後來又在美術學院深造,研習雕刻藝術。這些經歷為作者創作《狗年月》打下了堅實的生活基礎。

  作品所展現的是二十年代到五十年代德國的社會風貌。昔日德意志國內的風雲變幻構成了小說的主要內容。希特勒上臺,法西斯統治,第二次世界大戰,德國的分裂,西德的經濟奇跡,在作品中都得到了形象的表述。這些重大歷史事件在作品中的表現往往既含蓄又幽默。俏皮風趣的語言和輕鬆自如的筆調所包容的是歷史的凝重。

  但澤附近的布勒森海濱木板小橋旗杆上的十二面旗幟,作為政壇風雲的睛雨表,頗具象徵意義。最初,這裡只有四面千字旗,八面波羅的海沿岸城市的市旗,但不久,便有了六面囗字旗。作者雖然並未直接描寫法西斯的猖撅,但是旗杆上旗幟的變化,卻分明在向人們訴說德國政局的動盪。

  對於發生在集中營裡的暴行,作者並未作具體描述,而對於皇帝港高炮連旁邊的白骨山卻不惜筆墨,採用由遠及近的方法進行了詳盡的描繪。人們先聞到它的氣味,然後才看到這座「位於……鐵絲網後面,在一個磚紅色工廠前」的白色山丘。「沒有人談到白骨山,可是大家都看到它,聞到它的氣味……」白骨山上覆蓋著的煙塵,冒著滾滾濃煙的工廠,白天閒置不用、夜裡忙個不停的簸動運輸機和傾斜式運貨車,以及靈活移動的烏鴉群,使白骨山籠罩著陰森恐怖的神秘氣氛。白骨山之謎,只是在圖拉這個半大女孩親自從白骨山上取回人的頭蓋骨之後才算揭穿。原來,白骨山上堆積的全是人骨頭,而且這些骨頭都是從施圖特霍夫運來的。

  施圖特霍夫之所以出名,是因為那裡有一個規模巨大的集中營。中學教師布魯尼斯就關在那裡。這位剛過五旬的參議教師,因為在人們歌唱法西斯時不僅不加入大合唱,反而「露出一副鄙夷不屑的神情」,因為他在希特勒生日時不掛於字旗,因為他克扣給學生定量發放的維生素藥片,被送進了施圖特霍夫集中營。布魯尼斯在集中營裡還活著時,他的養女燕妮就已穿上了黑色喪服。燕妮這一舉動既是對法西斯暴行的控訴,也是一種信號,它預示著參議教師終將被折磨致死的悲慘命運。不難看出,存在于布魯尼斯被捕--燕妮身穿黑色喪服--施圖特霍夫集中營--白骨山之間的那條黑線就是法西斯暴政。這種含蓄的描寫耐人尋味,發人深省,給讀者留下了進一步去聯想和思考的餘地。

  《狗年月》在揭露法西斯折磨和毀滅無辜者肉體的同時,著重表現了它對於人們心靈的毒害和摧殘。瓦爾特·馬特恩就是這樣一個肉體和精神的雙重受害者。他的身上充滿著矛盾。他既是赤色組織「紅鷹」的成員,甚至還是共產黨員,但是又參加過衝鋒隊,當過兵,上過前線。他既散發革命的傳單,又參與衝鋒隊追捕革命者、迫害無辜者的行動。他曾經因為「侮辱元首」在什未林劇院被解雇,因為反對法西斯在杜塞爾多夫警察局拘留室裡被打斷肋骨,因為「瓦解士氣」在皇帝港高炮連從上士降為士兵,被送去懲罰營掃雷。他既有過輝煌,也有過恥辱。他靈魂中的陰暗面在同歃血為盟的好友埃迪·阿姆澤爾的關係中暴露無遺。

  馬特恩同阿姆澤爾的關係從一開始就異乎尋常。最初,馬特恩對阿姆澤爾拳腳交加,後來居然成了他的保護者,再往後,兩人結成敵血為盟的莫逆之交。在阿姆澤爾製作稻草人時,馬特恩自願為他承擔運輸材料和成品的工作。當阿姆澤爾對棒球運動心存恐懼之時,馬特恩千方百計地為他解圍。而阿姆澤爾也在租賃的別墅裡為好友提供食宿方便。儘管如此,在九個蒙面人襲擊阿姆澤爾時,馬特恩並不手軟。作為衝鋒隊隊員,他揍起自己唯一的朋友來比別人更凶、更狠,直打得阿姆澤爾血流滿地,牙齒脫落。在這裡,衝鋒隊隊員的身份使他靈魂中獸性的一面惡性膨脹,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當他離開衝鋒隊(一年後因偷竊被除名)後,他泯滅的人性才又開始復蘇。對於這一段不光彩的經歷,他諱莫如深。若干年後,當黃金小嘴(即昔日的阿姆澤爾)同他探討自己沙啞症的起因時,對這段往事他始終守口如瓶。戰後,他帶著黑色牧羊犬普魯托四處遊蕩,在德國各地尋求報復,清算法西斯的罪行。為了進行「非納粹化」,他無所不用其極,甚至不惜讓昔日仇敵的女眷染上淋病。可是對自己過去的所作所為,他卻三緘其口。作者並未過多地直接描寫他的內心活動,而只是採取客觀的態度,將他的舉止言行和盤托出。細心的讀者在這些描述中不難看出,馬特恩內心世界充滿著矛盾和痛苦。失而復得的小折刀作為馬特恩與阿姆澤爾友誼的標誌,再一次被馬特恩拋進了河裡。如果說少年時代是因為找不到石頭子兒,而把小折刀扔進維斯瓦河,那麼這一次,毫無理由地把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小折刀扔進東、西柏林之間的「堡壘運河」,就只能理解為:馬特恩要斬斷同昔日的阿姆澤爾的任何關係,只願同現在的黃金小嘴聯繫。換句話說,他要同「過去」決裂。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昔日的一切留下的都是痛苦的回憶。

  在德國境內,法西斯對人們心靈的毒害和摧殘隨處可見。這種精神受害者的人數遠遠超過肉體受到殘害者。正因為受害的範圍更廣、更深,所以,展示這種影響就更具有重要意義。

  木工師傅弗裡德裡希·利貝瑙的黑牧羊犬哈拉斯引起的轟動效應可以說是一個典型的事例。這條名不見經傳的牧羊犬配種產下的「親王」,在希特勒四十六周歲誕辰時被納粹省黨部作為生日賀禮獻給了希特勒,得到總理府回信和希特勒親筆簽名的照片。自此以後,這條普通的看家犬便突然之間飛黃騰達起來。憑藉著看家犬的光環,狗主人、狗主人的親戚、狗主人的鄰居和狗主人的木工夥計都先後加入了納粹黨;狗主人的兒子在學校獲得了極大的榮譽,同學們都以此為驕傲,「因為這對於我們班級、我們學校和我們美麗的城市是一個極大的榮譽」;學生們在教師帶領下去狗舍參觀,瞭解狗的譜系;希特勒青年團領導的少年隊隊旗以哈拉斯的名字命名;各路記者和攝影師從全國各地趕來採訪;甚至連一些宗教報刊和專業雜誌也都紛紛派出人員,前往考察。有關哈拉斯的事情被連篇累牘地恣意渲染,頻頻見報;哈拉斯的照片在國內外報刊上多次出現;就連狗主人的談話也成為至理名言,經常作為圖片標題被人們引用。由於新聞界的大肆鼓噪,一時間真可以說是「狗名遠揚」。

  在這部以《狗年月》為書名的作品中,狗佔據著重要位置。書中雖然對佩爾昆--森塔--哈拉斯--「親王」(又名普魯托)這四代狗都有詳細描述,但是,真正能夠舉足輕重的卻只有哈拉斯和「親王」,尤其是「親王」,因為只有它才同法西斯的命運緊緊相連,甚至成為獨裁者的寵物。正因為法西斯同狗結合,主宰著人們的社會生活,所以才會演出那一幕幕的悲劇和鬧劇。

  但是,哈拉斯畢竟是因外之狗,它的輝煌只不過是「親王」光環的餘輝而已。因此,對於它的宣傳雖然也有官方授意,但畢竟還是局限於輿論工具造造聲勢罷了。「親王」則不然,它在給希特勒祝壽時外逃,成為舉世矚目的重大事件。它的外逃不僅成為廣播電臺、報刊雜誌談論的中心,而且改變了希特勒的戰略部署。在盟軍和蘇軍步步逼近、柏林已經危在旦夕的緊急情況下,德軍組建了「陷阱行動指揮部」和「元首愛犬搜索隊」,將戰略重點從防禦盟軍和蘇軍的進攻轉移到對牧羊犬「親王」進行的圍、追、堵、截上面,並為此制定了專門的「陷阱行動」計劃。至此,狗已成為法西斯保衛的中心。正如作者在談到法西斯統治下的德國時多次用上「狗年月」這個詞一樣,仔細分析起來,這一看似荒謬絕倫的邏輯倒並不荒謬,因為非理性作為狗與法西斯之間的共同點,把兩者緊緊結合在一起。在這種非理性勢力支配下,有什麼荒唐事不會出現,有什麼暴行不會發生呢?然而,真正可悲的不僅僅在於這些反常現象本身,更主要的是人們對待它的那種麻木不仁、隨聲附和甚至趨之若鶩的態度。戰後企圖實現「非納粹化」的馬特恩連遭敗北,終被翁特拉特拳球隊以進行所謂「東方的煽動性宣傳」為由除名,再一次證明了這種非理性影響的根深蒂固。於是,「遺忘」便成了人們的行動準則。馬特恩本人也試圖用大橡皮擦去「過去」的舉動,就是這種心態的真實寫照。

  小說中的主人公馬特恩和阿姆澤爾是一對性格迥異的夥伴。阿姆澤爾因為有一半的猶太血統,遭人歧視,甚至連馬特恩生氣時也會罵他「猶太鬼」。由於他自幼體胖,人稱「胖墩兒」,常遭人接。而馬特恩則相反,他有曾經揭竿而起、後被處死的祖父和叔祖父,因此,血液中似乎有一種天生的反叛精神。他身強力壯,在體能和體育運動方面總是強者。然而,作為兩個完全不同的藝術形象,馬特恩與阿姆澤爾的性格始終處於對立統一的辯證關係中。虛偽與真誠、愚拙與智慧、激進與冷靜、刻板與幽默、耿耿於懷與寬以待人形成了兩人性格的鮮明對比。

  人稱「咬牙人」的馬特恩偏激、酗酒,動不動就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嘴裡還不時冒出「猶太鬼」這句罵人話。為了個人的利益,他不惜出賣好友,恩將仇報,把莫逆之交打得鮮血淋淋。對於那些曾經損害過他的人,他從不放過。這個「尋求補償的跟蹤者」把那些人的名字記在「心上、脾上和腎上」,然後按圖索驥,一個一個地進行報復。他不擇手段的報復不僅僅針對那些昔日的當事人,也針對他們的妻兒老小和家禽寵物。他打著「非納粹化」的幌子,把那些人的女人帶走,使她們染上淋病,然後又將她們拋棄。由於他的遲鈍、愚拙,他激烈情緒的發洩往往事與願違,招致引火燒身的後果。

  阿姆澤爾--黃金小嘴--布勞克塞爾這三個名字表明阿姆澤爾性格發展的三個不同階段。與童年時代的名字「阿姆澤爾」聯繫在一起的往往是:具有音樂稟賦,能唱童聲高音區;在繪畫方面表現不凡;製作的稻草人聞名遐邇,令人歎為觀止。他生性敏感,年幼時甚至不能穿新鞋、新襪和新衣服。「逆來順受」是支配他一切行動的主導動機。為了逃過體育課,不上棒球場,他寧可做雜務,甚至生吞蠑螈尾。

  「黃金小嘴」是他被打掉三十二顆牙齒後離開故鄉、來到柏林並鑲上全副金牙後得到的綽號。這時,作為「黃金小嘴」的阿姆澤爾和藹可親,忠厚老實,樂於助人,體現了人性中最美好的東西。他對昔日的恩師--布魯尼斯的養女燕妮的幫助,飽含著巨大的勇氣和真摯的情懷。須知,在法西斯橫行的年代,布魯尼斯表面上是因為刑事犯罪,實則是因為政治問題鋃鐺入獄,要收留這位集中營囚犯的養女,所冒的風險可想而知。「黃金小嘴」時代的阿姆澤爾作為一位著名的藝術家和芭蕾舞教練,在藝術上一絲不苟,在教學中嚴格要求,受到人們普遍的尊重。在近于完人的黃金小嘴身上,作者讓他染上了抽煙不斷、亂扔煙頭的壞習慣,使這個人物形象變得更加真實、可信。

  「布勞克塞爾先生」這一稱呼標誌著這時的阿姆澤爾已經身居布勞克塞爾公司(即布勞克塞爾鉀鹽礦業公司)經理這一要職。在這一時期,他的才華集中在拓展業務和開發新產品上面。他除了在昔日鉀鹽礦下繼續製作稻草人和開辦了具有重大意義的磨坊主馬特恩諮詢機構之外,還生產了在西德引起軒然大波的「神奇眼鏡」。對於馬特恩過去的所作所為,他佯裝不知,採取寬容的態度。

  阿姆澤爾雖然有三個名字、三重身份,但其基本品質卻一脈相承。他的真誠、智慧、冷靜、善良和幽默,在各個時期都有不同的表現形式。作為時代的批判者,他用稻草人和芭蕾舞揭露社會弊端。稻草人的服飾和表情影射歷史,針砭現實,風趣幽默,令人捧腹。

  圖拉和燕妮作為小說中的另一對主人公,同樣寫得有聲有色,栩栩如生。

  圖拉·波克裡弗克以任性和好搞惡作劇出名。恃強淩弱是她的看家本領。年幼時對於因過分肥胖而無法行動的燕妮,她非但沒有憐憫之心,反而大肆捉弄、恐嚇。她因為弟弟康拉德淹死一事居然與狗在一起,在狗舍中呆了一個星期之久。為了發洩不滿情緒,她公然告密,使燕妮的養父布魯尼斯最終被關進集中營。為了能生一個孩子,她主動同多人發生兩性關係。她的外表同她的靈魂一樣醜陋,長滿膿皰的額頭,兩個大得出奇的鼻孔,一對靠得很近、陷得很深的小眼睛,而且一生氣還要翻白眼。

  參議教師布魯尼斯的養女、吉卜賽人的棄嬰燕妮雖然比圖拉大半歲,可是由於行動不便,備受身材瘦削、動作靈活的圖拉欺侮。快到十一歲時,借助降雪奇跡,她突然之間變得身材苗條,身輕如燕,並且成為很有發展前途的芭蕾舞演員。應圖拉要求,為了拯救她在法國作戰的哥哥,燕妮樂於犧牲自己,把九條歐洲醫蛭放在自己身上。善良的天性使她對昔日的告密者、如今身懷六甲的未婚少女圖拉關懷備至,親手為圖拉未來的小生命編織寶寶服和寶寶褲。在受傷致殘後,她把自己對圖拉的表兄哈裡·利貝瑙一往情深的感情深深埋在心間,一生未嫁。降雪奇跡之後,性格溫柔、臉蛋嬌小和漂亮的燕妮變得身材苗條了,這使本來就討人喜歡的女孩變得更加楚楚動人。

  需要說明的是,在描寫馬特恩與阿姆澤爾這一對人物時,內心與外表並不一致。同滿身斑點的阿姆澤爾相比,馬特恩長得儀錶堂堂。內心與外表的反差,會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而在描寫圖拉與燕妮這一對女孩時,卻把內心與外表統一起來了。這樣做更符合人們的審美習慣。表裡一致體現了人們對人物描寫尤其是對女性人物描寫的美學追求,使燕妮與圖拉這兩個藝術形象之間美與醜、善與惡的對比變得更加強烈。

  在描述重大事件時,作者並不將所有細節從頭到尾一次說盡,而是首先進行粗線條的描繪,讓讀者只能有個總的印象。隨著情節的發展,或者通過自己回憶,或者通過他人敘述,經過多次重複之後,讀者才把事情原委全部弄清。描寫九個蒙面人襲擊阿姆澤爾別墅時使用的就是這種手法。開始時,人們只知道有這種事情,但究竟是何人所為,誰在其中扮演重要的角色,為什麼要襲擊阿姆澤爾,並不清楚。希望得知全部真情的願望促使人們繼續往下閱讀。只是在戰後,馬特恩在國內四處遊蕩,對當事人「進行審判」,馬特恩的女兒瓦莉戴上「認識眼鏡」進行觀察,舉行公開的討論會,以及馬特恩與黃金小嘴交談之後,整個事件的真相才水落石出。

  採用荒誕手法進行描述,構成這一小說的又一特色。誠然,《狗年月》這樣的書名已經給人造成一種奇特的感覺,但更為怪異的還是描寫的內容。第一部中的各個章節均冠以《××早班》,這樣的標題表明:這既是布勞克塞爾鉀鹽公司每天上的早班,同時又是整部小說的序曲。這種妙語雙關的小標題不能不令人感到耳目一新。

  燕妮和阿姆澤爾在雪人體內發生的巨大變化使他們肥胖的身子頓時變得苗條起來。這種情況似乎還不足為奇,因為它使我們聯想到卡夫卡《變形記》中的主人公格裡高爾·薩沙姆。真正使人感到驚異的倒是小說中的黃粉(蟲甲,音jia)幼蟲和「認識眼鏡」。

  黃粉(蟲甲)幼蟲本是磨坊主馬特恩那袋二十磅重的麵粉中寄生的害蟲,但它們都具有神奇的功能--未卜先知,料事如神,能準確地預言未來。它們的聲音只有磨坊主馬特恩那只扁耳朵才能聽到,它們的語言只有這位磨坊主才能聽懂。戰前,它們已經小試鋒芒;戰後,它們更是大展宏圖。黃金小嘴給磨坊主創造了必要的條件,讓他對外服務,接受諮詢。最初,是附近的居民,然後是新聞界、企業界、宗教界人士,最後是政壇顯要,紛至遝來,傾聽黃粉(蟲甲)幼蟲的建議。甚至連聯邦總理阿登納也四次成為這裡的座上客;「社會市場經濟」的倡導者、西德「經濟奇跡之父」艾哈德則更是這裡的常客。黃粉(蟲甲)幼蟲的預言影響著西德的內政、外交、經濟和文化。黃粉(蟲甲)幼蟲在西德社會生活中這種舉足輕重的作用,乍一看來荒誕不經,但如果聯繫到二戰後德國和歐洲的現實,也就不難理解了。實際上,黃粉(蟲甲)幼蟲只不過是美、英、法三國管制西德的盟國高級委員會和馬歇爾計劃的形象化比喻罷了。

  「神奇眼鏡」是布勞克塞爾公司為適應正在成長中的戰後一代人的需要而製造的玩具。它之所以神奇,是因為七至二十一歲的青少年戴上它,就能看到父母親的過去,使十一二年前的作案人原形畢露。正因為如此,這種眼鏡又稱為「父親認識眼鏡」和「母親認識眼鏡」,或者「家庭揭露者」,簡稱「認識眼鏡」。出現在一九五五年的這種眼鏡代表著審視問題的一個新的角度,預示著對法西斯罪行的徹底清算。不僅僅是父母親,包括在一九五五年時剛滿三十歲的兄長在內,一切人在納粹統治時的言行都會被「認識眼鏡」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老一代要「遺忘」過去,新一代要揭露過去。兩代人之間的鴻溝越來越深,兩代人之間的矛盾越來越尖銳。不少青少年無法容忍犯下罪行的父母,只好離家出走。於是,自殺浪潮一浪高過一浪。有組織的半大孩子強行佔領黑森電臺,進駐科隆的瓦恩機場。「兒童十字軍東征」使當局不得不實施「緊急狀態法」。在遺忘與反遺忘的鬥爭中,「認識眼鏡」起著推波助瀾的作用。正像瓦莉在公開討論會中多次揚言要使用這種「武器」,迫使馬特恩老實交代問題一樣,「認識眼鏡」在使家庭生活發生巨大變化的同時,也「從根本上改變了西德的社會結構」。

  《狗年月》這部時代感極強的小說對西德社會所持的批判態度,在小說結尾時被布勞克塞爾之口一語道破。在參觀礦井時,馬特恩一再指責礦井下惡劣的工作條件、刺耳的噪音、混濁的空氣以及對動物的虐待,把製作和陳列稻草人的各個硐室稱為「地獄」。針對這種責難,布勞克塞爾明確指出:「冥府在上面!」

  《狗年月》作為《但澤三部曲》的第三部,與作者的前兩部作品(長篇小說《鐵皮鼓》和中篇小說《貓與鼠》)一樣,都以二戰和二戰前後為背景,描寫但澤-朗富爾、但澤地區、納粹德國和戰後西德發生的種種事件。不僅如此,三部作品中還出現人物相互交叉的現象。但是從作品內容、故事情節以及人物關係來看,這三部曲卻又各自獨立,其表現手法也各具特色。對三部曲的這種特殊的處理方式,再一次體現了格拉斯在藝術上不斷創新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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