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歌德 > 少年維特的煩惱 | 上頁 下頁 |
一〇四 |
|
三、維特:「反叛的受難者」 《維特》何以有那麼大的魅力?對此勃蘭克斯作了深刻的論述: 《維特》是本什麼作品呢?下任何定義都不能確切說出這本富有想像力的傑作無限豐富的內容;但是我們可以簡要地說,這篇描寫熾熱而不幸的愛情的故事,其重要意義在於,它表現的不僅是一個人孤立的感情和痛苦,而是整個時代的感情、憧憬和痛苦。主人公是出身市民階級的青年人;他在藝術上有天賦,為消遣而畫畫,職業是公使館的秘書。歌德不由自主地使這個青年具有他年輕時期的看法、感情和想法,賦予他以他自己的全部豐富卓越的才智。這就把維特變成了一個偉大的象徵性人物;他不僅代表了時代精神,而且代表了新時代的才智。他的宏富偉大的程度幾乎和他的命運不相稱。勃蘭兌斯的論述給了我們一把鑰匙,可以用來開啟維特心靈的大門,體會他的感情世界,洞察他悲劇性結局的必然性,認識這個形象內涵的豐富性和深刻性。維特的悲劇源於內、外兩個方面。 悲劇的內部原因是由於維特愛情上的失敗導致了內心無法解脫的矛盾和衝突以及他感傷、厭世的情緒。初識綠蒂,維特的心就整個被她「俘獲」了,他愛她愛得刻骨銘心,戀情像兇猛的山洪,一發而不可收。綠蒂已同阿爾貝特訂婚,這是他一開始就知道的,但起初的一個多月阿爾貝特去外地未歸,維特天天和綠蒂廝守在一起,度過了一段美好時光,雖然他有時想起或綠蒂談到阿爾貝特的時候,他的心頭就會染上一抹陰影。隨後他連續遭受三次沉重的打擊,內心的矛盾使他產生了絕望情緒。 阿爾貝特從外地返回是維特所受的第一次打擊。阿爾貝特一回來,維特就從幻想中回到了現實,感到他的快樂已經過去,對綠蒂已「不抱什麼奢望」,他要走了(1771年7月30日信)。緊接著他和阿爾貝特進行了一場關於自殺問題的爭論。經過這次正面衝突,維特的情緒日益陰鬱,他不得不走了。綠蒂和阿爾貝特的結婚對維特又是一次沉重的打擊。得知這個消息時,維特心裡很不是滋味,看來他僅存的一絲希望已經成了泡影,他想到「阿爾貝特摟住她的纖腰」時,「全身就會戰慄不已」(1772年6月29日信)。維特辭掉公職,再次來到綠蒂身邊時,綠蒂成了阿爾貝特的妻子這個事實已經無法改變,他作為第三者的處境極為尷尬。對阿爾貝特來說,綠蒂是他「珍貴的財富」,他願同別人分享,「哪怕只是一瞬間,哪怕是以最最純潔無邪的方式」,這是理所當然的;綠蒂在感情上、精神上依戀著維特,但是作為一位「賢妻良母」型的女子,她愛自己的丈夫,不願、也沒有決心和勇氣以犧牲自己的婚姻為代價,投進維特的懷抱。維特的希望越是不能實現,他的追求也越加執拗、強烈,他內心的矛盾無法解脫,因此他常常想到死,把死看作自己「最後的出路和希望」。處在兩難境地的綠蒂,最後下決心與維特疏遠,要維特放棄對他的愛戀,並離開她出去旅行。在聖誕夜前夕,他與綠蒂一起誦讀莪相,激情衝破了道德的規範,兩人緊緊摟抱在一起。綠蒂從神智昏亂中恢復過來後,「心裡又怕又亂,又愛又怒」:「這是最後一次!維特!您不要再見我了!」綠蒂的這句話對維特的打擊是致命的,他再也無力承受了,於是在聖誕夜給綠蒂寫完絕筆信,於午夜12點開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另外,維特多愁善感的性格,是造成他悲慘結局的另一內在原因。他的感情過於纖細,性格過於脆弱,是個對月長歎、對花落淚的多愁善感的青年,似乎患了一種憂鬱症,剛到他的「隱居地」,他就發出了「人生如夢」的感歎。我們知道,感傷主義是18世紀50至70年代的時代潮流,是當時流行的「時代病」。那時,年輕人爭取自由的精神日益發揚,他們不能容忍受支配、受束縛的狀況,但是面對封建勢力極其強大的社會現實,他們行動上又無能為力,他們感情細膩,帶有一點病態,便把人生當作是可厭惡的負擔,以此來作為對社會的抨擊和反抗,德國青年這種「時代病」的外來誘因,是外國文學。歌德曾談到莎士比亞筆下憂鬱的丹麥王子哈姆雷特及其獨白使德國青年為之著魔,盛行於18世紀中葉的歐洲感傷主義文學,如斯特恩的《感傷的旅行》、揚格憂鬱、哀怨的《夜思》、格雷調子低沉的《墓園哀歌》、哥爾德斯密斯的《威克菲爾德牧師》以及麥克菲森仿作的、假託是莪相的詩歌等,對德國青年的厭世情緒更是起到了推波逐瀾的作用。讀者一認識我們這位朋友維特,就感覺到他強烈的感傷主義情調,他一味強調心靈感受,對人生厭倦,因而寄情於山水,他對月亮、大自然和音樂有著極其敏銳的反應,四季景物隨他心境的變化而變換。他第二次來到綠蒂身邊時,悲愴情緒已經很濃,周圍的景物也和他的心情一樣,已是「一派蕭颯秋意」,他只有在莪相詩歌中才能排遣他的煩惱和悲傷,所以維特說:「莪相已把我心中的荷馬擠走了」。莪相詩歌中那無窮無際的曠野、勁風吹動的荒草、長青苔的墓碑,空中飄浮著陣亡英雄和凋謝的少女的亡靈——這一切使小說男女主人公的心受到強烈震撼。處在這樣的社會環境和文學氛圍中,人們「為自己的不滿足的熱情所苦,而外界又絕沒有刺激」來使他們「作有意義的活動,在沉悶無聊的日常生活中拖下去是未來的唯一的出路」,於是人們便「滿懷憤慨,不顧一切,以為人生既然不能再拖下去,脫離塵世,倒為得計」。 維特悲劇的外部原因是封建專制制度的束縛。維特曾想通過事業上的發展來擺脫愛情的失望所造成的心靈創傷。他走出綠蒂周圍的小世界,投身到社會這個大世界之中,他到公使館供職,以一展自己的聰明才智。但是當時德國社會十分鄙陋,那些拘泥刻板的人,處處因循守舊、虛文俗禮,公使對標新立異的維特很是反感,周圍的那些庸人個個精神貧乏,空虛無聊,虛偽奸佞,爾虞我詐,一心追逐等級地位。社會上等級觀念根深蒂固,連馮·B小姐的姑媽,這位「除了仰仗門第的隆蔭」之外,一貧如洗的老太太,也對維特這位市民階級的知識分子極為鄙視;有一次維特無意中出現在貴族沙龍上,惹起一場風波,那些「高貴的」貴族先生和夫人寧肯退場,也不願同他這個地位低下的人一起參加晚會。受盡屈辱的維特非常憤怒,真想在自己胸口上捅上一刀,「好透一透憋在心裡的悶氣」。由於在社會上四處碰壁,事業上的失敗,維特對前途不再抱任何希望,而是完全任憑自己的感情,又回到了綠蒂身邊,更深地捲入三角戀愛的糾葛中而不能自拔。可以設想,如果有一個適合維特發展的社會環境,他完全有可能幹出一番事業,從而擺脫對綠蒂的苦戀,出現與現在迥乎不同的結局。可是,德國社會容納不下維特這個天才,鄙陋的封建制度把他推向了毀滅的深淵。普羅米修斯被釘上了德國苦難的十字架,歌德自己則克服了失戀的痛苦和自殺的念頭,「把使他不安、使他痛苦的一切,以及時代的騷動情緒所包含的病態和畸形的東西,全都傾泄在他創造出來的人物身上」,「揭開了沉睡在當代的深深激動著的心靈裡的一切秘密」。 維特這個形象的豐富性和深刻性,就在於他蘊含了18世紀下半葉德國社會的階級內容和時代思潮,維特身上帶著德國資產階級軟弱無力的深深的印記,使他成了「反叛的受難者」。 有人說,維特對綠蒂的愛戀是「單戀」,「單相思」。果真是如此嗎?還是讓我們來看看小說裡的描寫。維特愛綠蒂,因為她是自然、純樸和美的化身,而且兩人的心是相通的,在精神上、感情上他們有著許多共同的東西,綠蒂對當時一些文學作品的看法,她對英國感傷主義小說的喜愛都是同維特一致的。德國詩人克洛普施托克以莊嚴、明快的語言歌頌自然的詩篇《春天慶典》溝通了兩人的心靈,她把手放在維特的手上,維特則「眼含喜悅的淚水吻著它」。維特感覺到,綠蒂對他的命運是關心的,是愛他的(1771年7月13日信)。綠蒂這一方也並不全是被動,時有主動的愛意的表露:她說話時有時把手擱在他的手上;她還允許維特伏在她的手上痛哭;她撅著嘴給金絲雀餵食,然後把小鳥遞給維特,讓啄過她的芳唇的喙子也去親親他;她有時凝視著維特的目光,接受他「下意識流露的感情時」「喜形於色」;後來她下決心要與維特疏遠,也是「為形勢所迫」,她說:「事到如今,為了我的安寧,我求您,不能,不能再這樣下去了。」讀了莪相詩歌,她一反善於克制的常態,和維特緊緊摟抱在一起……可見,維特對綠蒂的愛絕非自作多情,是得到綠蒂的回報的,至少在感情上是這樣。這部小說是維特在傾訴自己的煩惱和痛苦,如果綠蒂也寫一部書信體小說,吐露自己心曲的話,那她對維特的愛一定也是十分熾熱的,她內心的矛盾和痛苦也是不輕的。我們再舉一例來加以印證:有次綠蒂獨自在家默默思忖,把丈夫和維特兩人作了比較:丈夫穩重、可靠、深愛著她,是她和她的弟妹們的倚靠,跟著他,她就可以營造自己一生的幸福;維特呢?他非常可貴,從相識的一刻起,他倆就「志同道合,意氣相投」,她「無論感覺到、想到什麼有意思的事,都習慣於同他分享」,他如離去,「將在她心上撕開一個無法重新填補的裂口」。一個是她生活上的倚靠,一個能給她感情上和精神上的慰藉。這種兩難選擇真夠她為難的。人的感情是微妙的、複雜的,一個女子與一男子結合,感情上又依戀另一個男子,這在生活中並不罕見。綠蒂沒有離開自己的丈夫同維特結合,並不說明她不愛維特。「願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這只是一種良好的願望,事實上兩個情投意合、兩心相印的男女,由於種種原因不能結合而抱憾終生,這樣的例子無論是在古今中外的文學作品中或是現實生活中,都並不罕見。因此,說維特是「單戀」或「單相思」,這論點筆者實難苟同。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